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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辆车,三个已经搭好的帐篷。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着鸽灰的暮色,哀哀的荒原开始刮着刺骨的冷风。夜,并没有很快就化开来,而身后那一片小树林子,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为着搭帐篷、搬炊具,迷离的大漠黄昏竟没有人去欣赏,这一次,为着带了女人和小孩,出发时已经拖得太晚了。马诺林在一边打坐,高大的身材,长到胸口的焦黄胡子,穿着不变的一件旧白衬衫,下面着了一条及膝的短裤,赤着足,头上顶着一个好似犹太人做礼拜时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盘着腿,双手撑地,全身半吊着,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言不语。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肉的鼻子,却配了极感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着他那架昂贵的相机。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不进四周的景色里去。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听,跟他,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纯得好似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是透着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司里出了名的沉默老实,偏偏又娶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里,婴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头上带了一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苦受难的农民,总像个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色里竟发出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处不好,对自己族人又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拍着。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个西藏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着那么一丝神秘。我穿着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双齐膝的白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着一盘蛋。黛奥是不出来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全是为了母亲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来了,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别去林子里啊!”又随着风在身后喊过来。“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刚刚在那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着,觉着近,竟是远着呢。林子里长满了杂乱交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黄,不是什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树丛下,还不让人防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洞,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着个怪兽似的伏着虎虎的生命的气息。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我不自然的咽了一下口水,盯着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条树枝乱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相识,这情景竟在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着林中有人呻吟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身上就这么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的感觉仍步步的追着人,跑了几十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跟刚下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火,已经烧得天高了。“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着大气。“就那么一根啊。”“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别去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看。”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喂,那个里面,不对劲。”马诺林回来也说。“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无所谓的搭讪着,我抬头看了马诺林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米盖,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们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气灯,人,却没有声息。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着路,弯着腰,跑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去。“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三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着,婴儿夏薇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不出去!”黛奥摇摇头。“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她还犹豫着,我又叫了:“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着。“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着她,低低的说:“不怕,我们出去。”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牛肉,加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太太接了。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四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来。“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西说。“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吃不吃洋葱?”我望着黛奥,她连忙摇头。“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真不嫌麻烦。”米盖啧啧的叹着气。“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着。“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着她,顺手又递一串烤肉过去。“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吃完了饭,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着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潮,又对着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眼睛盯着瞧哪!”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眼。“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子,也是神经。夜凉着,火却是不断的烧着,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两人各自钻进睡袋,仰着脸说话。“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伊底斯没说清。”“真有水晶石吗?”“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来的,总是有的吧。”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睡了?”“嗯!”“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背,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着了,拉开帐篷的边来看,火畔还坐着那三个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又躺了好一会儿,听着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着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脸上来,气闷不过,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轻轻的拉开帐篷往外走。“去那里?”荷西悄声问着。“外面。”也低声答着。“还有人在吗?”“三个都没睡呢!”“三毛——”“嗯?”“不要吓黛奥。”“知道了,你睡。”我抱着睡袋,赤着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钻进去躺着,三个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呢。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着,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的响。“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着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跟伊底斯说。“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伊底斯说。我拉开盖着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什么表情。“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在橱台上,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的,老是在旅行。”“旅行?”米盖又问。“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着。”马诺林夹上了一句。“有一次,又去问他,哈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天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他们说。“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睁大着眼睛反问他。“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着嗓子说。他暧昧的笑了一下。“喂,脸狺这东西,你们真相信?”米盖轻问着伊底斯。“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我?不太相信。”“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句。“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只说要他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年前带了个记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老太婆赔上了命啊——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听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加些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着,火圈外,分不清那个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着鬼叫似的凄凉。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你看过?”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的叫喊着——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没几天,准死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哪!”“总是死的,没错过?”“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还在裂?”马诺林问着。“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着呢。”“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开吗?”“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亲眼看见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大家都骇住了,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嘘,在说脸狺的事呢!”“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着。“嗯?”“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有一个住着,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着,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穆德族干嘛选了那块地方?”“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着,又弄裂着地预告族人死的消息,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了好多张,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上也没裂口子,墙上满满的写了名字。”“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着,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去找,地下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总也埋不满,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着地,动也不敢动。“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着。“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来,茶水啪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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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两辆车,三个已经搭好的帐篷。斜阳最后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天空虽然没有了霞光,还隐隐透着鸽灰的暮色,哀哀的荒原开始刮着刺骨的冷风。夜,并没有很快就化开来,而身后那一片小树林子,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为着搭帐篷、搬炊具,迷离的大漠黄昏竟没有人去欣赏,这一次,为着带了女人和小孩,出发时已经拖得太晚了。马诺林在一边打坐,高大的身材,长到胸口的焦黄胡子,穿着不变的一件旧白衬衫,下面着了一条及膝的短裤,赤着足,头上顶着一个好似犹太人做礼拜时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盘着腿,双手撑地,全身半吊着,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言不语。米盖穿了一件格子衬衫,洗得发白的清洁牛仔裤,浓眉大眼,无肉的鼻子,却配了极感性的嘴唇,适中的个子,优美的一双手,正不停的拨弄着他那架昂贵的相机。米盖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达彩色广告照片似的完美,却无论如何融不进四周的景色里去。总算是个好伙伴,合群,愉快,开朗,没什么个性,说得多,又说得还甚动听,跟他,是吵不起架来的,总缺了点什么。吉瑞一向是羞涩的,这个来自迦纳利群岛的健壮青年是个渔夫的孩子,人,单纯得好似一张厚厚的马粪纸,态度总是透着拘谨,跟我,从来没直接说过话。在公司里出了名的沉默老实,偏偏又娶了个惊如小鹿的妻子黛奥,这个过去在美容院替人烫发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强跟来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这会儿,他们正闷在自己的新帐篷里,婴儿夏薇咿咿啊啊的声音不时的传过来。荷西也穿了一条草绿色短裤,上面一件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高统蓝球鞋,头上带了一顶冬天的呢绒扁舌帽,他弯身拾柴的样子,像极了旧俄小说里那些受苦受难的农民,总像个东欧外国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点也没有。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个,他喜欢。伊底斯阴沉沉的高坐在一块大石上抽烟,眼睛细小有神,几乎无肉的脸在暮色里竟发出金属性的黄色来,神情总是懒散的,嘲讽的;在公司里,他跟欧洲人处不好,对自己族人又不耐烦,却偏是荷西的死党,一件大蓝袍子拖到地,任风拍着。细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个西藏人,喜马拉雅高原上的产物,总透着那么一丝神秘。我穿着游泳衣在中午出发的,这会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双齐膝的白色羊毛袜,辫子早散花了,手里慢吞吞的打着一盘蛋。黛奥是不出来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这次加入了我们的阵容,全是为了母亲回迦纳利岛去了,吉瑞要来,留在家中亦是怕,就这么惨兮兮的跟来了,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大漠生活跟她是无缘的。荷西起火时,我丢下盘子往远处的林子里跑去。不太说话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来:“哪里去?”“采——松——枝。”头也不回地说。“别去林子里啊!”又随着风在身后喊过来。“没——关——系”还是一口气的跑了。奔进林子里,猛一回头,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刚刚在那边,树梢的风声怎么就在帐篷后面的沙沙的乱响着,觉着近,竟是远着呢。林子里长满了杂乱交错的树,等了一会,眼睛习惯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黄,不是什么松枝,再往里面跑,深深的埋进了阴影中去,幽暗的光线里,就在树丛下,还不让人防备,那个东西就跳入眼里了。静静的一个石屋,白色的,半圆顶,没有窗,没有门的入口,成了一个黑洞洞,静得怪异,静得神秘,又像蕴藏着个怪兽似的伏着虎虎的生命的气息。风沙沙的吹过,又悄悄的吹回来,四周暗影幢幢,阴气迫人。我不自然的咽了一下口水,盯着小屋子往后退,快退出了林子,顺手拉下了一条树枝乱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个神秘的所在,觉得似曾相识,这情景竟在梦中来过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会,又觉着林中有人呻吟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身上就这么突然毛了起来,拖了树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后面冷冷的感觉仍步步的追着人,跑了几十步,荷西远处的营火轰的一声冒了出来,好似要跟刚下去的落日争什么似的。“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气喘喘的跑到火边,火,已经烧得天高了。“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不是松,是木麻黄呢。”我仍在喘着大气。“就那么一根啊。”“那里面,怪怪的,有胆子你去。”我叫了起来。“刀拿来,我去砍。”马诺林放下了瑜伽术,接过了我手上的大刀。“别去了吧!”伊底斯又懒懒的说了一句。“里面有个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看。”马诺林仍是去了,不一会,拖了一大堆树枝回来。“喂,那个里面,不对劲。”马诺林回来也说。“野地荆棘够烧了,不去也罢。”荷西无所谓的搭讪着,我抬头看了马诺林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么冷的黄昏。“米盖,来帮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来,再回头看看吉瑞他们的帐篷,已经点起了煤气灯,人,却没有声息。等了一会,吃的东西全弄好了,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盘子,绕着路,弯着腰,跑到吉瑞他们的帐篷后面去。“脸狺来啦!”突然大喊一声,把支叉子在盘里乱敲乱打。“三毛,不要吓人!”里面黛奥尖叫起来。“出来吃饭,来,出来嘛!”拉开帐篷,黛奥披了一件中大衣蹲着,婴儿夏薇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不出去!”黛奥摇摇头。“天晚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不可怕了,当你不在沙漠,来,出来啊!”她还犹豫着,我又叫了:“你吃饭不吃?吃就得出来。”黛奥勉勉强强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睁得好大。“有火呢,不要怕。”米盖也在喊着。“吉瑞——”黛奥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拥着她,低低的说:“不怕,我们出去。”刚刚坐下来,黛奥又叫了起来。“你烤什么,黑黑的,骆驼肉——啊——啊——。”这一来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轻微的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气。“牛肉,加了酱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给你尝。”递了一串肉过去,吉瑞代太太接了。荷西把火起得壮烈,烤肉还得分一小摊红木条出来,不然总会烧了眉毛。四周寂静无声,只烤肉的声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慢慢吃,还有蛋饼。”我又打起蛋来。“三毛就是这样,大手笔,每次弄吃的,总弄得个满坑满谷,填死人。”荷西说。“不爱你们饿肚子,嘿嘿!”“吃不吃洋葱?”我望着黛奥,她连忙摇头。“好,生菜不拌洋葱做一盘,全放洋葱再拌一盘。”“真不嫌麻烦。”米盖啧啧的叹着气。“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你们难道不睡的?”黛奥问着。“谁爱睡,谁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随人高兴。”我笑望着她,顺手又递一串烤肉过去。“我们是要睡的。”黛奥抱歉的说,没人答腔,随人自由的嘛!吃完了饭,我还在收拾呢,黛奥拉着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时心血来潮,又对着黛奥大喊过去:“啊——后面一双大眼睛盯着瞧哪!”这一叫,黛奥丢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三毛,啧——”马诺林瞪了我一眼。“对不起,对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个不停,疯成这个样子,也是神经。夜凉着,火却是不断的烧着,荷西与我坐了一会,也进自己的小帐篷去。两人各自钻进睡袋,仰着脸说话。“你说这地方叫什么?”我问荷西。“伊底斯没说清。”“真有水晶石吗?”“上次那块给我们的,说是这里捡来的,总是有的吧。”沉静了一会,荷西翻了个身。“睡了?”“嗯!”“明早要叫我,别忘了,嗯!”我也翻了个身,背对着背,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荷西没声息了,想来是睡着了,拉开帐篷的边来看,火畔还坐着那三个人,米盖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说什么呢。又躺了好一会儿,听着大漠的风哭也似的长着翅膀飞,营钉吹松了,帆布盖到脸上来,气闷不过,干脆爬起来,穿上长裤,厚外套,再爬过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轻轻的拉开帐篷往外走。“去那里?”荷西悄声问着。“外面。”也低声答着。“还有人在吗?”“三个都没睡呢!”“三毛——”“嗯?”“不要吓黛奥。”“知道了,你睡。”我抱着睡袋,赤着脚,悄悄跑近火边,把地铺铺好,再钻进去躺着,三个人还在说着悄悄话呢。天空无星无月,夜黑得冻住了,风畅快的吹着,只听见身后的树林又在哗哗的响。“他总是吸大麻,说的话不能算数的。”米盖接着我没听见的话题,低低的跟伊底斯说。“以前不抽,后来才染上的,就没清楚过,你看他那个小铺子,一地的乱。”伊底斯说。我拉开盖着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们一眼,伊底斯的铜脸在火光下没有什么表情。“说的是老头子哈那?”我悄声问。“你也认识?”米盖惊讶的说。“怎么会不认识,三番两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总大鸟似的一个,蹲在橱台上,迷迷糊糊,零钱老撒了一地,还替他卖过两次东西呢,他是不理顾客的,老是在旅行。”“旅行?”米盖又问。“三毛意思是说,在迷魂烟里飘着。”马诺林夹上了一句。“有一次,又去问他,哈那,哈那,把通脸狺的路径画出来给我们去吧,那天他没迷糊,我一问,他竟哭了起来——。”我翻个身,趴在睡袋里,低低的对他们说。“为什么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为然的说。“你不知道他年轻时脸狺守墓的?”我睁大着眼睛反问他。“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说。“别人不敢带啊,你,你带不带,伊底斯?”我又压低着嗓子说。他暧昧的笑了一下。“喂,脸狺这东西,你们真相信?”米盖轻问着伊底斯。“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么也没有。”“你呢?”我又抬起头来问。“我?不太相信。”“是信,还是不信,说清楚。”他又暧昧的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你还吃猪肉。”我顶了他一句。“这不就是了。”伊底斯摊摊手也笑了。“那次哈那哭了起来——”马诺林把我没讲完的话又问了下去。“只说要他带路,他双手乱摇,说——太太,那是个禁地,外人去不得的,两年前带了个记者去,拍了照,回来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脸狺罚的,贪那么一点钱,老太婆赔上了命啊——说完他突然拍手拍脚的恸哭起来,我看他那天没抽大麻——。”“听说哈那的老婆死的时候,全身黑了,鼻孔里马上钻出蛆来呢!”米盖说。“加些柴吧。”我缩进睡袋里去,不再言语,四个人静静的对着,火圈外,分不清那个是天,那儿是地,风又紧了些,哭号着鬼叫似的凄凉。过了好一会,伊底斯又说:“地倒真是裂开的,每次都裂。”“你看过?”伊底斯阴沉的点点头,眼光望出火外面去。“以前总是哈那走上几天几夜的路,跑回镇上去报信,人还没进镇,就老远的叫喊着——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这一来,族里的人吓得魂不附体,没几天,准死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哪!”“总是死的,没错过?”“没错过,倒是现在,谁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还在裂?”马诺林问着。“怎么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总有那个大口子等着呢。”“巧合,地太干了吧!”我这句话,说得自己也不信。“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开吗?”“咦,你刚才还说不太相信的,这会子怎么又咬定这种事了。”“亲眼看见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说。“老天!脸狺送谁的葬?”我问他。“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大家都骇住了,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嘘,在说脸狺的事呢!”“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着。“嗯?”“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有一个住着,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着,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穆德族干嘛选了那块地方?”“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着,又弄裂着地预告族人死的消息,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了好多张,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上也没裂口子,墙上满满的写了名字。”“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着,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去找,地下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总也埋不满,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着地,动也不敢动。“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着。“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来,茶水啪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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