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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谤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干脆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葯,拿一瓶回来。”

    “你”“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日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禁。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日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手去脱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欢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他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父。”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入地,我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快乐,她不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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