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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西洋亦有很會描寫動作的,但與鹿橋的不能比。鹿橋寫的如花豹與鷂鷹動態,都是情操,西洋文學則把動態只能寫成物理學式的,是用的所謂自然主義的或寫實主義的手法,不能寫行動一一是情操。

    十

    第十篇“獸言”講一位學者到了山中離人跡處猩猩的世界,學會了猩猩的言語與行儀。那裏的是智慧深邃而又幼稚好玩的世界,一派鹿橋式的清和。但也帶點美國味。與美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中,鹿橋之外,我所知道的只有往時胡適之先生,他的為人亦是這樣的清和。雖然兩人學問思想很不相同。而后來那學者是別了猩猩又回到好殘殺與製造是非的人類社會來了。他要打壞學校的所有功課,叫孩子們不要讀書。連他自己在動手編的猩猩的語言學的原稿亦把來燒掉,讓猩猩的世界的消息永遠到不得世人的耳目。這裏鹿橋對于文明與自然的看法,不是沒有中國的,但大半是西洋的。

    西洋人說的要重返自然,與老莊說的自然不同,老莊的是天機,天機亦可以生在文明社會裏,西洋人說的則是道德,如鹿橋文章裏猩猩社會的原始性的善,那不是天機而是道德觀,非原始社會不能相容。可是我們到底不能為要原始社會而破壞現代社會,所以就思想來說“獸言”的思想是沒有什麼可說的。“獸言”是單因鹿橋的文筆的力量實在好,故事的結束尤其有一種餘韻。但是這故事裏猩猩的語音語法的燒餘殘稿,使我想起埃及一塊石上的刻字。古時曾有過埃及帝國久已被人遺忘,在一塊石上刻的埃及古史字已無人識,惟相傳是神的文字,這真實比“獸言”的故事更深厚,獸言見得單薄。還有中國舊小說裏的無字天書,亦比起來“獸言”的結末的發想見得是小了。

    鹿橋的文章有一種小孩似的天真。本來好的思想都是小孩似的單純的,而且是不限于時代性的;但是同時也要曉得開創天下的艱難曲折。鹿橋的是童話世界裏的道德觀,過此則如那老婆羅門教太子的殺人劍活人劍,在分辨善惡時要失敗了。

    十一

    第十一篇“明還”是所有這些故事中最好的故事,鹿橋真是了不得。從開頭講一個小小孩與螞蚱與小鳥玩,與螢火蟲玩,就寫的非常好,只有鹿橋纔能寫得出的那種好法。小小孩看見玩把戲的人耍大球,小小孩沒有球,他就叫了月亮來做大球在屋裏滾耍,這時外面就月蝕了。后來又叫太陽亦來做大球在屋裏滾玩,這時外面就日蝕了。外面街上人的驚慌大亂,小小孩被母親責罵的眼淚,都是這樣的現實。小小孩的屋裏兩個大球,一個黃的,一個白的,那照得讀故事的人亦睜不開眼的亮光!因小小孩被母親責罵,那兩個球就帶著他從窗子飛出去,一直飛到天中央。外面就又是白天了,又恰好是正午。讀完了使人只大睜著眼睛想要叫出一聲“啊!”此外什麼想法都不能有,可有的只是這樣現實的,然而是無邊無際的永遠的驚喜。講故事能講到如此,就可以什麼思想都不要了。

    十二

    第十二篇“渾沌”可以看出鹿橋的思想的全容。鹿橋的是儒家的正直的信念,而以婆羅門的瑜伽與三昧來使之深邃,又加上美國人的現實性與活潑。

    美國我不喜,但美國也給了我們兩位學者,胡適之與鹿橋以她的最好的一面。胡適之先生的錯誤很多,但他的做人的基調其實是儒家的,有他的大的地方與安定,若非這個,亦不會有他那成就的。胡適之是受的美國的影響于他不能說不好,不好的是他所崇奉的杜威哲學。鹿橋對于美國比胡適之曉得分辨,而比胡適之有對自己的思想自覺。鹿橋亦有他的大與安定,否則亦不能有他的文學。鹿橋更有他的深邃。而且有胡適之所沒有的小孩的好玩,雖然胡適之亦是單純的清潔的。

    鹿橋文章裏小孩的喜樂不是美國人的幼稚就能有,而是印度泰戈爾詩裏纔能有的。但中國的又異于此,中國的是造化小兒的頑皮。此外是日本的小孩,清純、美豔,也頑皮,但與中國的還是各異。“渾沌”篇裏的“洲島”講神祇們創造洲島就像小孩在海灘玩沙子那樣,玩完了走后就忘了。這近于造化小兒,但是沒有造化小兒的壞,所以我說是泰戈爾詩裏的。而我喜歡造化小兒的那種壞。

    “渾沌”篇的開頭兩則“心智”與“易卦”都是印度的思想。印度思想無論是婆羅門的或佛教的,皆重在冥想與內觀,所以有唯識論那些個分析心智。

    中國的則重在正觀,易卦是觀天地萬物之象。鹿橋的是印度的,所以把易卦看做心智的六個窗口。但是大學者不論是哲學家或文學家,皆自然會追究到心智與內觀外觀的問題,鹿橋亦是在這裏有他的學問的底力。他的大背景是渾沌,著力處是在“琴韻”的修明鏡智。

    “渾沌”篇裏的“森林”、“重逢”、“天女”、“琴韻”這幾則是在前面我都有說過了。“藥翁”也很好玩。這裏只說一則“沙漠”是講一位老鷹師遭了可汗的不講理,他為遵守訓練大鵰時,他自己所定對大鵰的命令,不惜將身餵大鵰撕食。這裏又是鹿橋在描寫大鵰的飛翔,獵取獲物的姿態時,表現了無比的筆下本領。而在思想上則這故事是顯示了鹿橋對于他自己的生涯中的一種信念的堅執,到壯烈的程度。

    “渾沌”篇末后的“太極”是大團圓,有點像西洋舞台上各式的演藝都完了,最后全員登場大大的熱鬧一陣子,向觀眾表示謝意。但這裏是有著鹿橋的渾沌哲學的,借儒家的一句話是眾善之所會歸。然而這裏使我想起亦還有莊子齊物論裏的,天地有成與毀而無成與毀、有是與非而無是與非的渾沌,世界之始可以亦在于現實的世界。

    十三

    第十三篇“不成人子”講吉林省的荒野深山中有許多木石禽獸變的山魈,稱為蹙犢子,他們都想修成人身,夜間遇有趕大車的經過時就都圍攏來跑著追著問好,想要討趕車的人的一句口氣,當他是人,這一語之下他就得了人身了,少亦可進步了十年乃至百年二百年的修行。但若一語題被他是蹙犢子,他至今的修行就大半都被打落了。故事是一位趕車的老太太幫助好的山魈變成人,打落貪狠兇殘的山魈叫他永遠做蹙犢子,這裏有著教育者鹿橋對后輩的慈禪與嚴正。不止作為教育者對晚輩,他對世人一概都是這樣的慈禪與嚴正。鹿橋的便是這樣的非常之正派的,而且是正面的文學。

    正派而且正面的文學最是難寫。果戈里寫“死魂靈”第二部想從正面寫一個真美善的年輕姑娘,結果失敗,把原稿都燒了。托爾斯泰晚年有寫正面的善的幾篇短篇小說,還有是泰戈爾的詩也是正面的寫法,再就是鹿橋的“未央歌”與“人子”了。但是三人的各異。托爾斯泰的是舊約的,泰戈爾的是吠陀的,鹿橋的是儒家的。但鹿橋的還是他的動的文學得力,如為“不成人子”裏小獾實在是可愛。又且句法用字好,不帶一點文話,也沒有刻意鍊句鍊字,看起來都是世俗的語法,惟是壯實乾淨,而什麼都可以描寫得。

    但我對于最好的東西,也是又敬重,又真心為之歡喜,而想要叛逆。讀完這篇,不禁要想那趕大車的老太太,如果她看錯了蹙犢子的善惡會是怎樣的結果呢?黃老的說法是,錯誤了亦可以成為好的。

    法海和尚的錯,他不承認白蛇娘娘的修得了人身,演出水漫金山。洪太尉錯放了被鎖鎮在伏魔殿的天罡地煞,演出梁山泊宋江等一百單八人攪亂時勢。世上的凡人與天上的仙人都會犯錯誤,而中國音樂的工尺譜裏有犯調,如胡琴的工尺調裏有二犯,這都是使人想到人事之外尚有天意為大。

    結語

    前年深秋,我陪鹿橋訪保田先生于京都嵯峨野落柿舍,遂同車至保田邸受款待,歡談至夜深,保田邸在三尾町岡上,辭別時夜雨中街潦燈影中主人親自送客至交叉路口叫計程車。

    保田與重郎是數百年來不多見的日本文人。他但凡一出手,沒有不是美得絕俗,但凡與他有關係的山川人物器皿亦頓時都成了是美得絕俗的。可是又大又威嚴。但我不贊成專為詩人或文章家,而是應當為天下士,志在撥亂開新,建設禮樂,文章是餘事,故其文章乃亦無人能及。最大的歌人是明治天皇,但他從不以歌人自居。我如此地反對保田的以隱遁詩人自期。我而且說了,日本的美不如中國的在美與不美之際。我曾在保田家作客,講到這些,翌日保田道:“昨晚我不寐,把你的話來思省了。”后來他還是不受我的影響。而我亦因而更明白了我自己的信念。

    我以為鹿橋的生活安穩亦是好的,寫寫文章當然亦是好的,只要是異于西洋的分業化的文學家。鹿橋的“未央歌”與“人子”不觸及現實的時勢,這都沒有關係,即如蘇軾的詩賦,亦幾乎是不涉現實的政治這些事的。但蘇軾的詩賦裏無論寫的什麼都是士的情操,這點我要特別指出。而學西洋的分業之一種的文學家則最好亦不過是職工的,優伶的。保田與鹿橋當然異于分業的文學家,保田是神官的,鹿橋是婆羅門僧的,但皆不是士。

    還有一點我要指出,文章必要有場,可比磁場,素粒子場的場。又可比雨花台的石子好看,是浸在盆水裏。中國的文章便如警世通言,金台傳那樣的小說,背景都有個禮樂的人世,而如李白的詩則更有個大自然,文章的場是在人世與大自然之際。保田的文章倒是有著這個的。鹿橋的卻是有大自然(渾沌)為場,而無人世,這乃是婆羅門的。西洋亦沒有人世,而且不能直接涉及大自然,西洋文學的場是粗惡的社會加上神意;神意之于大自然是間接的,西洋文學的場不好。

    第三點我要說的是,凡是大文學必有其民族的家世為根底。今年暑期中我把泰戈爾的話再讀讀,這回纔感到了他那柔和鮮潔裏其實有著威力,那是亞利安人的吠陀精神的生于今天。托爾斯泰的文學是天主教的,加上斯拉夫民族的,再加上現代化,但他最晚年的作品是把現代化捨棄了,寫永恆的無年代性的真理。而日本文學又有日本民族的家世根底。

    日本昭和三文人:尾崎士郎、川端康成、保田與重郎,三人最友善,互相敬重,而三人各異。保田的文學的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古事記裏的),加上奈良王朝的(飛鳥時代的),加上現代化。尾崎的文學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加上戰國的(源平時代的),加上現代化。川端的文學的根底是日本平安時代王朝的(源氏物語裏的),加上江戶時代大阪商人的(西鶴文學裏的),再加上現代化。

    日本之有神道,可比中國之有黃老,是其民族精神的原動力,川端文學上溯至平安朝止,不及于神代紀,故不及尾崎與保田,惟于西洋人是川端文學容易懂。而尾崎與保田則甲乙難定。日本人愛兩人的文學者,到得熱情崇拜的程度,久久不衰,如日本最大的印刷企業大日本印會社的社長是保田崇拜者,其妻則是尾崎崇拜者。川端諾貝爾獎更得人敬,然而不得人崇拜。因為尾崎的與保田的文學打動了日本民族的魂魄深處,所以讀者愛其人,至于願為之生,願為之死。

    于是來看鹿橋的文學的根底。

    中國民族的精神是黃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所以如司馬相如至蘇軾,皆是出自黃老與儒,所謂曲終奏雅,變調逸韻因于黃老,而雅則是儒的。易經說開物成稱,黃老是開物,儒是成務。又如說文明在于天人之際,黃老是通于大自然,而儒則明于人事。今鹿橋的文學的根底是儒與渾沌,渾沌通于究極的自然,那是鹿橋為時流文學者之所不可及處,但鹿橋的渾沌是婆羅門的,于中國民族乃有一疏隔,倒是張愛玲還更近于黃老些,所以兩人的小說都有廣大的讀者,而張愛玲的更覺親切些。

    往時的劍客遇到高手,即與較量,一面暗暗喝采,一面試要打出對方的破綻來,為此至于不辭喪失性命,並非是為勝負,而是為要確實明白劍道的究竟。我對尾崎文學與保田文學亦曾如此。至于幾使保田對我的友誼發生危險,幸而隨又和好如初。對川端我亦在信裏批評了他的作品,他在新潮月刊上發表文章提到了這點,說我所點明的,有他本人當時所未意識到的,但是他自以為好的“睡美女”等幾篇晚期的小說不被同意,認為殘念(遺憾)。幸而他對我始終保持禮儀之交。如今尾崎與川端皆已逝世,僅存保田,益覺天才難得,友誼之可貴了。此時我卻新交了鹿橋,讀他的作品不禁喝采,就要劈頭臉打他幾棒看看了。

    末了我抄一首當年我賀川端得諾貝爾獎的詩在此,詩曰:

    阮咸亮烈吳紓潔任俠懷人是文魄

    姓名豈意題三山身世但為求半偈

    四十年前天城路今人尚問踊子鼓

    應同白傅鄰娘履沉吟安得淚如雨

    我抄這首詩是為鹿橋取彩,讓我們大家都來期待他的新著“六本木物語”快快出世。

    民國六十四年一月十二日寫起至十八日寫訖于華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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