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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侯爵陪着安耐特,继续在她身旁说些故作风雅的调情话,一派自命不凡的滑头神气。

    伯爵夫人念叨说:“那么您永远爱我?”

    他忧心忡忡说:“真的,一定的。”

    于是他目光越过簇簇人头上面,想设法找到法朗达的灰色帽子。

    她感到他心不在焉,想把他引到她的思路上来,她接着说:“您知道我多么欣赏您今年这幅作品。这是您的杰作。”

    他微微一笑,一下子就忘记了那对年轻人,而只记起他今天早晨的忧虑。

    “真的?您觉得?”

    “是的?我最中意它。”

    “它让我费了不少劲。”

    她长期以来就很清楚,对一个艺术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断地亲切鼓励。于是用了一些温存的字眼,她将他又捧来劲了。受了哄,被鼓舞起来变得高兴了以后,他又开始说起话来,在这样一大堆嘈杂的动荡人群里,只看她,只听她的。

    为了感谢她,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我想搂您,想得发狂。”

    一阵热流穿过了她的全身,朝他抬起了她发亮的眼睛,她重复她的问题说:“那么,您永远爱我吗?”

    于是他用她想要的、而她方才一点没有能听到的音调说:“是的,我爱您,我亲爱的安妮。”

    “经常在晚上去看看我。”她说“现在我女儿在,我不会经常出去。”

    自从感到他这意外的感情复苏,她受到了一种剧烈的幸福冲击。自奥利维埃白发苍苍,爱情变得平缓了以来,她现在已经不太怕他会被别的女人勾搭上;但是非常怕他用结婚去逃避对孤独的恐惧。他这种恐惧由来已久,而且日益增长,使得他的心里产生了不现实的设想,希望能尽量的靠近她,免得在他空空的宅邸里冷冷清清地度过长夜。她没有法子老找他来,将他留下,于是给他想了好多分心的办法,让他到剧院去,将他拉到社交场里,宁愿知道他在女人堆里而不要他在家中发愁。

    为答复他私下的想法,她接着说:“啊!要是我能让您总在身边,我真不知道会怎么宠坏您!答应我常来,因为我不太会常出去了。”

    “我答应您。”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妈妈。”

    伯爵夫人一惊,转过头去,安耐特、公爵夫人和侯爵过来和他们会齐了。

    “四点了,”公爵夫人说“我很累,我想走。”

    伯爵夫人回答说:“我也要走了,我也不行了。”

    他们走到了从挂着成行素描、水彩画的长廊出去的内楼梯上。楼梯俯临下面展览雕塑作品的玻璃大花园。

    从楼梯的平台上可以看到,玻璃暖房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满是雕塑。它们绕着绿色大树,排列在路径上,高踞在遮住了地面和小径的黑黝黝人群波涛之上。那些大理石像成干个从这幅由帽子和肩膀组成的黑毯子上面冒出来,戳出好多窟窿,白得像在发光。

    当贝尔坦在出口大门那儿向女宾们致敬时,纪叶罗阿夫人低声问他道:“那您今晚来吗?”

    “那自然。”

    于是他回到了展览会,和那些艺术家们谈谈一天的印象。

    画家们和雕塑家们在餐桌前围着雕像分成堆站着。在那儿,人们和往年一样支持或者攻击同样的观点,对差不多同样的作品发表同样的评论。平常奥利维埃会对这种争论感到激奋,他善于反击和发起出人意料的进攻,拥有他引以为骄傲的才智横溢的理论家的声誉。他鼓起劲来想让自己变得热衷,可是他按习惯回答的那些问题,也和他听到的问题一样不再使他感到兴趣。他想走开不再听这些,不想再弄懂,他早已经知道这些老艺术问题的一切说法,对此他是面面俱知的。

    虽然他爱这些争辩,而且迄今几乎曾用一种专注的形式爱过。可是今天他为某种微妙而顽强的烦恼分了心,这是一种好像根本不应当引起我们一点儿触动的小烦恼,可是不管人家怎么说,怎么办,它就是霸在思想里不走,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激进了肉里。

    他甚至忘记了对他画的浴女的不放心而只记得侯爵在安耐特身旁惹人讨厌的举止。可是说来说去,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权利吗?为什么他想阻止这桩被人重视的,事先决定了的,各方面合适的婚事?可是任何推理都抹不掉这种叫人苦恼的,不高兴的印象,这念头自从看见法朗达以未婚夫的姿态谈笑,用眼光爱抚那个青年姑娘时起就一直在控制着他。

    这天晚上他走进伯爵夫人家,看到她又和她的女儿一起,在灯光下继续编织给穷人的毯子的时候,他费了大劲才防止住自己对那位侯爵说挖苦话,攻击话,不至于当着安耐特的面一把揭开他那种用潇洒掩饰的平庸。

    长期以来,在这种夜间拜访中,他常会有阵子懒洋洋不说话,那种老朋友之间自自在在不拘礼节的时刻。躺坐在他的围椅里,两腿交叉,头向后仰,一边说话一边幻想,在这种安静的情谊之中休息他的心灵和肉体。可是这回,突然间他又来了想头,而且真的行动起来,使自己变得像那些想使自己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之流,这些人为了讨好谁,就独自一个人起劲,针对人物选择最响亮的或者最冷僻的词汇来装饰他们的观念,使这些观念听起来花哨。他从这会儿起不再让谈话拖拖拉拉,而是支持它,活跃它;用他的热情促进它。他体会到:每当他使得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发出一阵衷心的笑,或者当他觉得她们受到感动,或者当他看到她们惊诧地向他抬起眼睛,或者当她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听他说话时,他就感到快活得痒痒,一阵成功的哆嗦补偿了他这番辛苦。

    从此每当他知道家中只有她们,他就过来,说不定想永远这样。他从没有享受过这样温馨的夜晚。

    对纪叶罗阿夫人说来,他这种老在旁边陪伴能平息她一直有的恐惧。为此她尽力将他拉住留下。她谢绝了城里来的宴会邀请,这样在三点钟出去的时候,可以享受在电报箱里投入小蓝条子“即来”的乐趣。在开始的那些会晤中,每当钟开始敲十点的时候,她就要她的女儿上床,以便她能让他尽早享受他急盼的单独相聚。后来看到他对这吃惊并且笑着求她不要将安耐特当作一个不乖的小女孩对待时,她就同意延长一刻钟,后来半小时,又后来一小时。后来等小女孩一走像是因为他在这间客厅里享受的吸引力有一半跟着女孩儿走了,他就不再在那儿呆太久了。他立刻将他选中的小座椅移近到伯爵夫人的脚跟前,紧紧靠她坐着,不时将脸颊温存地贴到她的膝上,她伸给他一只手,他将它握在自己手里,这时他的精神兴奋忽然衰退了。他停住了话头,像是由于他费过了劲,现在在安静的温情中休息。

    她凭着女人的嗅觉渐渐地明白安耐特对他的吸引力几乎和她自己相当。她对这一点也不生气,高兴他能在她们之间找补一些被她剥夺了的家庭温暖。她更尽可能把他束缚在她们两人之间,自己演母亲的角色,使他几乎相信自己是这个女孩子的父亲,使得将他俘获在这间屋子里的柔情添上一分新的色彩。

    她一直是爱打扮的,但是自从她感到年岁不饶人,老态像些不易看出来的小伤口从各方面进袭以来,就采取更积极的态度。想变得和安耐特一样苗条,她继续一点酒水不喝。由于她的身材真的变瘦了,使她保持了年轻姑娘的身材,这样人家从背后一点也分不清她们来。可是变得瘦削的脸受到了这种摄生方式的影响,不再绷紧了的皮肤摺皱了,变成了黄色调子的,使得孩子的出色鲜嫩格外起眼。于是她照演员的方式来保护她的面貌,虽然这样在大白天的时候她给自己弄得有点儿白得出奇,可是在灯光下这种人为动人的光泽给化妆得好的女人一种无比的脸色。

    看到了衰老,加上使用这种技巧改变了她的习惯。她尽可能避免在大太阳下相对比;而争取在灯光下进行,因为那样对她有利。当她感到疲倦、苍白,比平常更觉老时,她就自觉头痛,因此不去舞会或看表演;可是当她觉得自己好看的时候,她就高高兴兴,扮演带着点儿小妈妈的严肃的大姐姐角色。为此经常穿上与她女儿相似的服饰——她给女儿按对她略嫌庄重的年轻妇人的打扮。但性格像是变得越来越活泼,越爱笑的安耐特青春焕发地穿着它们,使她显得更是可爱。她高高兴兴地顺从母亲的打扮手段,直觉地和她演优雅的小剧,知道合乎尺度的拥抱她,和她亲热地搂着腰,用一个动作、一种亲热的表示某种巧妙的发明来显示她们双双多么漂亮又多么相像。

    奥利维埃贝尔坦由于不断地看到她们在一起,比较她们,有时会把她们弄混了。有时候假使那个女儿给他说话时他正看着别处,他就得问“是谁说这话的?”当在铺着路易十五式地毯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的时候,他也常常喜欢玩这种弄混淆的游戏。他闭上了双眼,请她们开始一个轮一个地向他问同样的问题,而后倒换问的次序,让他来辨认声音。她们用巧妙的技巧,使她们的嗓音一样,用同样的词句同样的重音,以致他经常分不清。她们实际发音也变得如此相似,仆人们有时也对应青年姑娘的呼叫回答说“是,太太”而对母亲说“是,小姐。”

    由于在游戏中相互模拟,相互重复她们的动作,她们的风度和姿态变得这样相似,以致纪叶罗阿先生在看到她们在客厅的阴暗深处走过时也会一瞬间把她们弄混了,问道:“是你吗,安耐特?还是你的妈妈?”

    这种自然的和有意识培养的相像,真的和加工成的相像在画家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双身人的印象:一个新的,一个旧的,一个很熟悉的和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这是先后用同样的骨肉制造出来的两个肉体,或者是同一个女人的延续,重返青春,又变回了以往的她。他呢,在她们身旁生活,分享她俩的不安,烦恼。他对那位母亲感到热情复炽,而对那个女儿则充满了一种晦涩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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