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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有闪电。只是那隆隆然像载重汽车驶过似的雷声不时响动。天空张着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幕,只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一块紫云。夕阳的仓皇的面孔在这紫云后边向下没落。

    裕华丝厂的车间里早就开亮了电灯。工作很紧张,全车间是一个飞快的转轮。电灯在浓厚的水蒸气中也都黄着脸,像要发晕。被丝车的闹声震惯了耳朵的女工们虽然并没听得外边天空的雷,却是听得她们自己中间的谈话;在她们中间也有一片雷声在殷殷然发动。她们的脸通红,她们的嘴和手一般地忙。管车们好像是“装聋”却不“装哑”有时轻轻说一两句,于是就在女工群中爆发了轻蔑的哄笑声。

    忽然汽笛声呜呜地叫了,响彻全厂。全车间一阵儿扰乱,丝车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人声占了上风。女工们提着空饭篮拥出了车间,杂乱地在厂门口受过检查,拥出了厂门。这时候,她们才知道外边有雷,有暴风雨前的阴霾,在等着她们!

    厂里是静寂下去了,车间里关了电灯。从那边管理部一排房屋闪射出来的灯光就好像格外有精神。屠维岳坐在自己的房里,低着头;头顶上是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照见他的脸微微发青,冷静到像一尊石像。忽然那房门开了篇。分上下两册。1986年出版。所收著作选自毛泽东选,莫干丞那慌张的脸在门边一探,就进来轻声叫道:

    “屠世兄!刚才三先生又来电话,问起那扣减工钱的布告有没有贴出去呢!我回说是你的意思要等到明天发,三先生很不高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呀?刚才放工的时候,女工们嚷嚷闹闹的;她们又知道了我们要贴布告减扣工钱了,那不是跟上回一样——”

    “迟早要晓得的,怕什么!”

    屠维岳微笑着说,瞥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窗外。

    “明儿三先生生气,可不关我的事!”

    “自然!”

    屠维岳很不耐烦了。莫干丞的一对老鼠眼睛在屠维岳脸上钉了一下,又缩缩颈脖,摆出了“那我就不管”的神气,转身就走了出去,把那房门很重的碰上。屠维岳微笑着不介意,可是现在他不能够再坐在那里冷静到像一尊石像了;他掏出表来看了一看,又探头到窗外去遥望,末后就开了房门出去。恰就在这时候,昏黑中赶来了两个人,直奔进屠维岳的房间。屠维岳眼快,已经看见,就往回走,他刚刚到了自己的房门外,背后又来一个人,轻轻地在屠维岳肩头拍一掌,克勒地笑了一声。

    “阿珍!这会儿我们得正正经经!”

    屠维岳回过头去轻声说,就走进了房;阿珍也跟了进去。

    先在房里的是桂长林和李麻子,看见屠维岳进来,就一齐喊了声“哦”就都抢着要说话。但是屠维岳用眼光制止了他们又指着墙角的一张长凳叫他们两个和阿珍都坐了,他自己却去站在窗前,背向着窗外。那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突然好像缩小了光焰。房里的空气异常严肃。雷声在外边天空慢慢地滚过。屠维岳那微微发青的面孔泛出些红色来了,他看了那三个人一眼,就问道:

    “唔!姚金凤呢?”

    “防人家打眼,没有叫她!你要派她做什么事,回头我去关照她好了!”

    阿珍抢先回答,她那满含笑意的眼光钉住了屠维岳的面孔;屠维岳只点一下头,却不回答阿珍,也没回答她那勾引性的眼光;他突然脸色一沉,嗓子提高了一些说:

    “现在大家要齐心办事!吃醋争风,自伙淘里叽哩咕噜,可都不许!”

    阿珍做一个鬼脸,嘴里“唷”了一声。屠维岳只当没有看见,没有听到,又接着说下去:

    “王金贞,我另外派她一点事去办了,她不能到,就只我们四个人来商量罢。——刚才三先生又打了电话来,问我为什么还没发布告。这回三先生心急得很,肝火很旺!我答应他明天一定发。三先生也明白我们要一点工夫先布置好了再开刀。他是说得明白的!可是我们的对头冤家一定要在三先生面前拆壁脚。我们三分力量对付工人,七分力量倒要对付我们的对头冤家!长林,你看来明天布告一贴出去就会闹起来的罢?”

    “一定要闹的!钱葆生他们也是巴不得一闹,就想乘势倒我们的台!这班狗东西,哼!”“屠先生!我们叫齐了人,明天她们要是闹起来,我们老实不客气,请她们到公安局里‘吃生活’;我们干得快,那怕钱葆生他们想要串什么鬼戏,也是来不及!”

    李麻子看见桂长林并没提出办法来,就赶快抢着说,很得意地伸开了两只大手掌,吐上一口唾沫,搓一搓,就捏起两个拳头放在膝头上,摆出动手打的姿势了。屠维岳都不理会,微微一笑,就又看着阿珍问道:

    “阿珍!你怎么不开口?刚才车间里怎么一个样子?我们放出了那扣工钱的风声去,工人们说些什么话?薛宝珠,还有那个周二姐,造些什么谣言?你说!快点!”

    “我不晓得!你叫姚金凤来问她罢!”

    阿珍噘起了嘴唇回答,别转脸去看着墙角。屠维岳的脸色突然变了。桂长林和李麻子笑了起来,对阿珍做鬼脸羞她。屠维岳的眼光红得要爆出火来,他跺了一脚,正要发作,那阿珍却软化了;她负气似的说:

    “她们说些什么呀?她们说要‘打倒屠夜壶!’薛宝珠和周二姐说些什么呀?她们说‘都是夜壶捣的鬼!’,许许多多好听的话,我也背不全!——长林,你也不要笑。‘打倒’,你也是有份的!”

    这时窗外来了第一个闪电。两三秒钟以后,雷声从远处滚了来。陡的一阵狂风吹进房来,房里的四位都打了个寒噤。

    屠维岳突然摆一摆手,制止了李麻子的已经到了嘴边的怒吼,却冷冷地问道:

    “钱葆生他们存心和我们捣蛋已经有了真凭实据了,我们打算怎么办?我是昨天晚上就对三先生说过,我要辞职。三先生一定不答应。我只好仍旧干。工会里分党分派,本来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是爱打不平的!老实说,我看得长林他们太委屈,钱葆生他们太霸道了!老李,你说我这话可对?”

    “对!打倒姓钱的!”

    李麻子和桂长林同声叫了起来,阿珍却在一旁掩着嘴笑。

    屠维岳挺起了胸脯,松一口气,再说:

    “并不是我们拆三先生的烂污,实在是钱葆生他们假公济私,抓住了工人替自己打地盘,他们在这里一天,这里一天不得安静!为了他们的一点私心,我们大家都受累,那真是太岂有此理了!明天他们要利用工人来反对我们,好呀,我们斗一下罢!我们先轰走了姓钱的一伙,再解决罢工;三天,顶多三天!”

    “可是他们今天在车间里那么一哄,许多人相信他们了。”

    阿珍扁着嘴唇说。桂长林立刻心事很重地皱了眉头。他自己在工人中间本来没有多大影响,最近有那么一点根基,还是全仗屠维岳的力。屠维岳一眼看清了这情形,就冷笑一声,心里鄙夷桂长林的不济事。他又转眼去看李麻子。这粗鲁的麻子是圆睁着一双眼睛,捏紧着两个拳头,露骨地表示出他那一伙的特性:谁雇用他,就替谁出力。屠维岳觉得很满意了。他走前一步,正站在那电灯下,先对阿珍说:

    “工人相信他们么?难道你,阿珍,你那么甜蜜的嘴,还抵不过薛宝珠么?难道姚金凤抵不过他们那周二姐么?她们会骗工人,难道你们不会么?工人们还没知道周二姐是姓钱的走狗,难道你们脸上雕着走狗两个字么?难道你们不好在工人面前剥下周二姐的面皮让大家认识个明白么?去!阿珍!你去关照姚金凤,也跟着工人们起哄罢!反对钱葆生,薛宝珠,周二姐!明天来一个罢工不要紧!马上去!回头还有人帮你的腔!去罢!我记你的头功!”

    “谁希罕你记功劳呢!公事公办就好了。”

    阿珍站了起来,故意对屠维岳白了一眼,就走出去了。屠维岳侧着头想了一想,再走前一步,拍着李麻子的肩膀轻声问道:

    “老李,今天晚上能够叫齐二十个人么?”

    “行,行!不要说二十个,五十个也容易!”

    李麻子跳起来,高兴得脸都红了,满嘴的唾沫飞溅到屠维岳脸上。屠维岳笑了一笑。

    “那就好极了!可是今晚上只要二十个,到工人们住家草棚那一带走走,——老李,你明白了罢?就在那里走走。碰到什么吵架的事情,不要管。可是有两个人要钉她们的梢:一个是何秀妹,一个是张阿新——那个扁面大奶奶的张阿新,你认识的罢?明天一早,你这二十个弟兄还要到厂里来。干些什么,我们明天再说,你先到莫先生那里拿一百块钱。好了,你就去罢!”

    现在房里就剩下屠维岳和桂长林两个人,暂时都没有话。雷声在天空盘旋,比先前响些了,可是懒松松地,像早上的粪车。闪电隔三分钟光景来一次,也只是短短的一瞥。风却更大了,房里那盏电灯吹得直晃。窗外天色是完全黑了。屠维岳看表,正是七点半。

    “屠先生,这回罢工要是捱的日子多了,恐怕我们也要吃亏。账房间里新来的那三个人,姓曾的,姓马的,还有吴老板那个远房侄儿,背后都说你的坏话。好像他们和钱葆生勾结上了。”

    桂长林轻声儿慢慢地说,那口气里是掩饰不了的悲观。屠维岳耸耸肩膀微笑。他什么都不怕。桂长林闭起他的一只小眼睛,又轻声说:

    “你刚才没有关照李麻子不要把我们的情形告诉阿祥,那是一个失着。阿祥这人,我总疑心他是钱葆生派来我们这里做耳朵的!李麻子却又和他相好。”

    “长林,你那么胆小,成不得大事!此刻是用人之际,我们只好冒些儿险!我有法子吃住阿祥。难处还在工人一面。吴老板面前我拍过胸脯,三天内解决罢工,要把那些坏蛋一网打尽,半年六个月没有工潮。所以明天我让她们罢下工来,——自然我们想禁止也禁止不来,可是明天我还不打算就用武力。我们让她们罢了两天,让她们先打倒钱葆生一派,我们再用猛烈的手段收拾她们!所以,长林,你得努力活动!

    把大部分的工人抓到你手里来。”

    “我告诉我的人也反对工钱打八折?”

    “自然!我们先收拾了何秀妹她们,这才再骗工人先上工,后办交涉。我看准了何秀妹同张阿新两个人有花头,不过一定还有别人,我们要打听出来。长林,这一件事,也交给你去办,明天给我回音!”

    屠维岳说着又看了一次表,就把桂长林打发走,他自己也离开了他的房间。

    闪电瞥过长空,照见满天的乌云现在不复是墨灰的一片,而是分了浓淡;有几处浓的,兀然高耸,像一座山,愈近那根处愈黑。雷更加响了。屠维岳跑过了一处堆木箱的空场,到了一个房外。那是吴荪甫来厂时传见办事人的办公室,平常是没有人的,但此时那关闭得紧密的百叶窗缝儿里隐隐透着灯光。屠维岳就推门进去,房里的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屠维岳微笑,做手势叫她们坐下,先对那二号管车王金贞问道:

    “你告诉了她没有?”

    “我们也是刚来。等屠先生自己对她说。”

    王金贞怪样地回答,又对屠维岳使个眼色,站起来想走了。但是屠维岳举手在空中一按,叫王金贞仍旧坐下,一面他就转眼去看那位坐在那里局促不安的年青女工。这是二十来岁剪发的姑娘,中等身材,皮肤很黑,可是黑里透俏,一对眼睛,尤其灵活。在屠维岳那逼视的眼光下,她的脸涨成了紫红。

    屠维岳看了一会儿,就微笑着很温和地说:

    “朱桂英,你到厂里快两年了,手艺很不差,你人又规矩;我同老板说过了,打算升你做管车。这是跳升,想来你也明白的罢?”

    朱桂英涨红了脸不回答,眼睛看在地下。她的心跳起来了,思想很乱;本来王金贞找她的时候,只说账房间里有话,她还以为是放工前她那些反对扣工钱的表示被什么走狗去报告了,账房间叫她去骂一顿,现在却听出反面来,她一时间就弄糊涂了。并且眼前这厂方有权力的屠维岳向来就喜欢找机会和她七搭八搭,那么现在这举动也许就是吊她的膀子;想到这一点,她更加说不出话来了。恰就在这当儿,王金贞又在旁边打起边鼓来:

    “真是吴老板再公道没有,屠先生也肯帮忙,不过那也是桂英姐你人好!”“王金贞这话就不错!吴老板是公道的,很能够体恤人。他时常说,要不是厂经跌价,他要亏本,那么前次的米贴他一定就爽爽快快答应了。要不是近来厂经价钱又跌,他也不会转念头到工钱打八折!不过吴老板虽然亏本,看到手艺好又规矩的人,总还是给她一个公道,跳升她一下!”

    屠维岳仍旧很温和,尖利的眼光在朱桂英身上身下打量。朱桂英虽然低着头,却感受到那眼光。她终于主意定了,昂起头来,脸色转白,轻声地然而坚决地说:

    “谢谢屠先生!我没有那样福气!”

    这时外边电光一闪,突然一个响雷当头打下,似乎那房间都有点震动。

    屠维岳的脸色也变了,也许为的那响雷,但也许为的朱桂英那回答。他皱着眉头对王金贞使了个眼色。王金贞点着头做个鬼脸,就悄悄地走出去了。朱桂英立即也站了起来。可是屠维岳拦住了她。

    “屠先生!你要干吗?”

    “你不要慌,我有几句话对你讲——”

    朱桂英的脸又红得像猪肝一样了。她断定了是吊她的膀子了;在从前屠维岳还是小职员的时候,朱桂英确也有一时觉得这个小伙子不惹厌,可是自从屠维岳高升为账房间内权力最大者以后,她就觉得彼此中间隔了一重高山,就连多说几句话,也很不自在了;而现在这屠维岳骗她来,又拦住了不放她!

    “我不要听!明天叫我到账房间去讲!”

    朱桂英看定了屠维岳的脸回答,也就站住了。屠维岳冷冷地微笑。

    “你不要慌!我同女人是规规矩矩的,不揩油,不吃豆腐!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你不愿意升管车?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派你做,只要你也帮我们的忙,告诉我,哪几个人同外边不三不四的人——共产党来往,那就行了!我也不说出去是你报告!你看,王金贞我也打发她避开了!”

    屠维岳仍旧很客气,而且声音很低;可是朱桂英却听着了就心里一跳,脸色完全灰白。原来还不是想吊膀子,她简直恨这屠维岳了!

    “这个,我就不晓得!”

    朱桂英说着就从屠维岳身边冲出去,一直跑了。她还听得王金贞在后面叫,又听得屠维岳喝了一声,似乎唤住了王金贞;可是朱桂英头也不回,慌慌张张绕过了那丝车间,向厂门跑。

    离厂门四五丈远,是那茧子间,黑魆魆的一排洋房。朱桂英刚跑到这里,忽然一道闪电照得远远近近都同白天一样。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就在这雷声中跳出一个人来,当胸抱住了她。因为是意外,朱桂英手脚都软了,心是卜卜地跳,嘴里喊不出声。那人抱住她已经走了好几步了。

    “救命呀!你——”

    朱桂英挣扎着喊了,心里以为是屠维岳。但是雷声轰轰地在空中盘旋,她的喊声无效。忽然又一道闪电,照得远远近近雪亮,朱桂英看清了那人不是屠维岳。恰就在这时候,迎面又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避风灯,劈头拦住了喝问道:

    “干什么?”

    这是屠维岳的声音了。抱着朱桂英的人也就放了手,打算溜走。屠维岳一手就把他揪住。提起灯来照一下,认得是曾家驹。屠维岳的脸色变青了,钉了他一眼。缓慢的拖着尾巴的雷声也来了。屠维岳放开了曾家驹,转脸看着朱桂英,冷冷地微笑。

    “你不肯说,也不要紧,何必跑!你一个人走,厂门口的管门人肯放你出去么?还是跟王金贞一块儿走罢!”

    屠维岳仍旧很客气地说,招呼过了王金贞,他就回去了。

    朱桂英到了她的所谓“家”的时候,已经在下雨了;很稀很大的雨点子,打得她“家”的竹门唦唦地响。那草棚里并没点灯。可是邻家的灯光从破坏的泥墙洞里射过来,也还隐约分别得出黑白。朱桂英喘息了一会儿,方才听得那破竹榻上有人在那里哼,是她的母亲。

    “什么?妈!病了么?”

    朱桂英走到她母亲身边,拿手到老太婆那叠满皱纹的额角上按了一下。老太婆看见女儿,似乎一喜,但也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老太婆是常常哭的,朱桂英也不在意,只叹一口气,心里便想到刚才那噩梦一般的经过,又想到厂里要把工钱打八折的风声。她的心里又急又恨,像是火烧。她的母亲又哽咽着喊道:

    “阿英,这年成——我们穷人,——只有死路一条!”

    朱桂英怔怔地望着她母亲,不作声。死路么?朱桂英早就知道她们是在“死路”上。但是从穷困生活中磨练出勇敢来的十九岁的她却不肯随随便便就只想到死,她并且想到她应该和别人活得一样舒服。她拍着她母亲的胸脯,安慰似的问道:

    “妈!今天生意不好罢?”

    “生意不好?呀!阿英!生意难做,不是今天一天,我天天都哭么?今天是——你去看罢!看我那个吃饭家伙!”

    老太婆忽然忿激,一骨碌爬了起来,扁着嘴巴,一股劲儿发恨。

    朱桂英捡起墙角里那只每天挽在她母亲臂上的卖落花生的柳条提篮仔细看时,那提篮已经撕落了环,不能再用了。篮里是空的。朱桂英随手丢开了那篮,鼓起腮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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