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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夜遇

    我总是喜欢在夜深人寂的时候沏上一杯清香四溢的香茗,然后随手翻开案头的一本书,随着文字的律动去做一次心与神的遨游。

    今夜我打开一本书,一本孔夫子在二千五百多年前修订成书的诗经。那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册子,竖排线装,纸是黄色的竹箔纸,已经变得很脆,稍稍用力翻动,它就会有一些碎屑从页面上断裂下来,所以翻动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我说不上它的具体的年头,是祖父或者说是曾祖父留下来的?已经没有人可以记起它的年代了,反正从记事起,它就在那架书橱里藏着了。

    从书橱里把它翻出来时,它有身上蒙着一层经年的灰尘。轻轻地吹拂掉书上的尘土,不禁使我一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把它放在书桌上,信手一翻,是卫风.氓六章章十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后面紧跟着两行小字是朱夫子的批注“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细细咀嚼不禁莞尔。想这个朱老夫子倒也耿直憨厚得可爱,他老人家的批注是以自己的喜好来评论人家的文字,合了他的意,高了兴便说会:“赋也!”“兴也!”不合他老人家的意,便会骂人家是:“淫奔之辞”看到朱老夫子的评语心下会意,不禁哧哧哂笑了两声。

    “哼!什么唧唧歪歪的批注,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一个狞厉的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倒把我给惊了一跳。急忙起身四处找寻,却不见任何踪影。心下暗想难道真就遇到了狐妖书仙什么的了?我定了定神,重又坐回桌前,不再有任何的声息,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说是一种臆想的结果。

    “唉!”还是那个幽幽的声音传来,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寻声暗问:“谁?谁在说话?是怪还是妖?”又是好一阵沉默,静地我都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好半天那个声音终于又传了过来了,幽幽怨怨,缥缥缈缈。像是空谷回音。“不是妖也不是怪,我就是你刚才读的那首诗里的那个妇人!”显然,声音是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说不上苍老,也说不上年轻。

    我说:“开玩笑吧?二千六七百年前的人还会说话?”

    “哼!真是无知得紧!”那个声音却愤愤地说。“你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个真实的故事吗?”

    “当然知道,这不,书上不是都有吗:她天生丽质,与一个后生相爱,后来却为这个无良后生所抛弃,自叙幽怨的身世,所以才有了这首诗歌。”

    “这书上虽说也说了一些,但却不是全部。那些事都二千多年了,本不想再提了,提起来就让人伤心。”

    “你看,这首诗里说得多好,把你的怨情描述的淋漓尽致,让所有读到的人都对你怀有莫大的同情!”

    “虽说你读过了这首诗,可是真实的情况你还是一无所知。不要再读那本破书了,那本书让那个迂腐的朱熹给批歪了,你要是真想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一段故事,就阖上那本破书,听我来给你讲一讲那一段往事吧,我会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故事。”她的语气明显好了许多,心气似乎也平缓了一些。

    我说:“那好哇,有人讲在她亲身经历的感情故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又是好一阵沉默,似乎是在寻找措辞,又似乎是有着千头万绪而不知从哪里开始梳理。声音又一次响起了,她说:“让我说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跟你讲起,不如这样你跟我走一趟,去重历一下当年发生的事情吧。”

    我说:“行,那就更好了!”

    贰、市集

    我闭起眼睛,摒息凝神,只一眨眼的工夫,我便来到一处很大的集镇上。人人都是长袍葛巾,麻履布袜。集市上引车卖浆者有之,贩夫走卒有之,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乱纷纷不绝于耳。而人最多最拥挤的地方,是一处蚕丝市。一个少女,虽说荆钗布裙,却光鲜得如春风里的百合花,明眸皓齿,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风吹衣袂,真就如下凡的仙子一般。在她的身边围着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目光犹如一只只灼热的太阳,直裸裸地照射在姑娘的脸上、身上,把姑娘的脸都晒得泛起了羞涩的红光。他们不仅是冲着她的丝来的,更多的年轻后生们是冲着少女的美貌而来了,但是却人人都是拿她所卖的丝来跟她搭讪。这个说姑娘:“这丝是怎么卖的?”那个说:“姑娘你的蚕丝咋就这么光滑呢?”

    “真是一位貌美如花的绝色的女子!”我不禁也对那位姑娘赞了一句。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哼!你难道也是一个见色起意之徒不成?”停了一下她又说:“那个少女就是当年的我。”

    我说:“的确是一位风姿绰约的二八佳人!”

    “不许再胡说!”她有些嗔恼,不过比起刚才的话来却少了几分疾言厉色,听得出来她的心里也是有几分受用的。

    一个文质彬彬的青衣后生,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分开人群,挤到了她的面前。他的目光湖水一样,纯净而又透明,看她时不像别人那样躲躲闪闪,他是那样的大胆,大胆地毫无顾忌,他把他的目光完完全全地投进了她的目光里,让她的目光躲都无处可躲,藏也没处可藏。他不措眼珠地看着姑娘说:“姑娘你能把你的丝让我看一下吗?”姑娘点头同意,并把一缕蚕丝递到后生的面前。后生手迎着姑娘的手去接,我分明看到后生接姑娘蚕丝的时候,在姑娘的手上轻轻捏了一下。姑娘仿佛被电流击到了一般,手轻微地震颤了一下,脸上立时就红霞涌现了。

    后生接过蚕丝,依旧不错眼珠地望着她,说:“姑娘,这些蚕丝我全都买下了。”她微微一愣神,说:“上一集的时候你不是买了许多了吗?先就用完了吗?”后生说:“我娘说你的蚕丝太好了,让我多买一些,只有用你的丝织出来的绸缎才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最漂亮的。”说着后生从怀里掏出一大把布币,数也不数就拖过她的手放在了她的手里。然后他冲所有在场的人说:“这些丝我都买下了,这位姑娘的丝已经卖完了,请大家各自散开吧!散开吧!”人群渐渐散去却都有些依依不舍,走出去好远了,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向她张望。最后只剩下她跟后生,她的心里像揣了一只欢喜的小兔,时时在心头上蹦跳着拱动着。让她六神无主,让她意乱情迷。

    “唉!”那个幽怨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那个该杀的下流坯子呀!他哪里是来买蚕丝呀,他分明是三番五次来找借口来接近我,也怪我当时青春年少情窦初开,一颗少女的心早就让他给打动了,迷住了。”

    我说:“那个后生是谁?他对你可真算得上是有情有意。”

    “唉!他就是那个挨千刀的下流坯子啊!”听着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一下明明了那个人就是后来抛弃她的那个男人。

    “他叫什么?”

    “休要跟我提起他的名字,就叫他下流坯子或者挨千刀的就行。再不就叫他白眼狼!”顿了一下她又说“要不你就叫他白脸吧!”

    我说:“那就叫他白脸吧,这个名字倒是挺适合他的,你看他的脸的确是挺白的。”

    她说:“随你吧,你爱叫啥就叫啥吧!”

    我又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沉吟了半天她说:“你就叫我桑女吧,当年我可是个采桑养蚕的好手!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一提起桑女的名字来谁人不知晓!”听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了几分得意!

    我不禁赞了一句:“难怪有这么多的人喜欢你,追求你,原来你不仅有如花的美貌更是心灵手巧呀!”

    “哼!要你奉承?”她的声音里居然有了几分可爱,几分顽皮。

    叁、情定

    虽说是初夏的天气了,可是那个太阳却偏偏不解人意,还是要早早地偏西了。集上所有的人都快散尽了。白脸后生说:“我真不愿离开这里、离开你,可是我的家离集镇很远,过了顿丘还要走三十里的路程,天黑前我得赶回去,因为家里还有老母亲需要人来照顾。真希望有一天你我能一同赶回我们的那个家里!”少女心里最软的地方蓦地被撞了一下,有些生生地疼,而给她更多的感觉却是一股无比幸福的眩晕。桑女脸上微微飞起了红晕,有些羞涩地对后生说:“你还要走那么长的路,让我来送你一程吧!”默默地走在后生的后面,一直走到镇子西边的淇水桥上,手扶着栏杆,望着凝碧的流水静静流淌着,明镜一样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双人儿的身影,一个丰姿俊朗,一个楚楚婉约,他们的倒影离得是那样近,江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搅在一起牵牵绊绊缠缠绵绵。

    过了一水又一水,走了一程又一程。他们走出镇子已经好远好远了,可还是不愿分手,谁都不愿先说出再见,生怕一分离,就会成为永世的隔绝。一直送他到了顿丘,顿丘下是一片浓密的樗树林,他们不知不觉相跟着就走进了樗树林的最深处。林子里开满了百合花,浓郁的花香让人沉醉。白脸拉过了少女的手,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心潮澎湃着,用毫无顾忌的目光阅读着她的目光。“你跟我一起走吧!做我的新娘,做我朝朝暮暮相依相伴的妻子!我会对你好,用愿用我的全部生命来对你好!用我全部的力量来照顾你,来爱护你,不让你受半点的委屈,让你永远都幸福快乐!”少女的星眸中早已有莹莹的泪光闪动了,她用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娇羞,喃喃地说着:“我愿意!我愿意!”白脸有力的臂膀将她拥得更紧了,他的唇灼热而又急燥,如同焦渴的旅人,逢到了久违的甘泉无限深情无限迷醉地啜饮着吮吸着,而她同样是那样急切那样焦渴,那样沉醉。在那悠远深长的吻里,天地不存在了,树林不存在了,时间也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激越如鼓的心跳,只有火焰的燃烧。他们几乎窒息在这巨大的幸福和甜蜜里了。后生的手不知何时已撩起了她的罗裙,蛇一样蜿蜓着扭曲着,向着她的胸前一寸袭进着,一阵阵的眩晕向她袭来,她感到了尤如灭顶之灾的潮水汹涌着无可阻挡。她几乎是绝望又似乎是渴望的呻吟着,可她分明是在说:“不要啊!不要啊!不能够!不能够!”终于她的手抓到了那只有力的、执着向前的手,使尽全身的气力将它带离那片隐秘的地带,可是刚刚带离,那只手就又义无返顾地寻了过来,他们就这样在胸口与肋骨之间展开了一场拉锯。最终她用尽全部气力推开了他,挣脱了他的怀抱,她几乎要瘫软成一地无法收拾的水,可是她推开了他。她有气无力地近乎梦呓般地说:“不行,不行,这样真不不行!我不能这样,我们还没有成婚。”后生一脸的沮丧,懊恼地说:“为什么?难道你心里头一点都没有我的位置!”少女说:“不是没有你,这毕竟是婚姻大事,怎么能没有媒人到我家里来提这桩婚事呢?不如你回去后找个媒人来我家提亲。我希望就在不远的秋收以后我们就能完婚!”白脸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太阳已经坠在顿丘后面了,白脸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对少女郑重地说:“好的,就以秋天为期,到时我会让媒人来提亲,然后就会娶你回家!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后生背着那些蚕丝走远了,桑女的心里空得没有一丝的着落,她知道她的心也跟随着后生走了,去了远方那个陌生的地方。

    肆、待字

    “你说我有多傻,人虽然回到家里,可是心却没有回来。日日盼夜夜想,想他那张青春的面孔,想他俊朗的身形,不怕你笑话,也想他那有力的怀抱,和热烈的吻。总是在痴痴傻傻中等待着,等待着他和他的媒人骑着高头的白马,穿着锦绣的衣服,突然就出现在面前,来跟父母提亲。从太阳还没出山的早上一直盼到满天星斗灿烂的夜晚,一天过去了没有听到那让人激动的马蹄声,两天过去了没见到他的身影,三天过去了没有他的消息我没有心思到桑田里采桑叶去喂那些可爱的蚕宝宝,也没有心思去浆洗衣衫,就连吃饭都不知道味道。父母起初对我挺关心嘘寒问暖,以为我病了,可是后来他们从嫂嫂们偷偷的嗤笑里,也感到了一些不太对劲,后来他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们的声音变得很严厉,猛然间一声吼不仅能打乱人家的思绪,更能让人吓一跳。我也觉出了我的不对劲,时常我对着河水里那个憔悴的自己发呆,那曾经红润的面庞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白,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也变得没有一丝神彩,就连满头乌黑发亮的青丝也变得凌乱不堪。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我会毁了自己,可是我就是管不了自己的思念。我不再顾及别人对我的看法,和对我的说法,索兴就那样明目张胆地去等,等他的消息。我天天爬到村口那个高高的土墙上,手搭了凉棚眺望着复关,也就是白脸他家乡的方向张望,希望他从大路上一路春风地径直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由于我的天天攀爬,那截土围子墙被我踩踏得已是破败不堪,里正不知说了我多少次,骂了我多少遍了,他见到我在上面就说:‘桑女,你也是十八九岁的大闺女了,咋还是那样顽皮,你天天在围子墙上待着,你要干什么?你要捉飞鸟还是要捉云彩呀!’我就说:‘我就是要捉飞鸟,就是要捉云彩,不用你管!’村长就沉下了一张马脸,很威严地说:‘围子墙是村里的防御工事,是用来防范盗贼和流寇的,是用来保护全村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的,你给破坏了就是危害全村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不再理这个死倔死倔的老头子,跟他说话误了我眺望大路,那可是我白脸哥哥来时的必经之路。唉!复关呀,复关!你这个让我爱不够,让我恨不够的复关你究竟在云里还是在雾里呀!我为什么总是望不到你!你哪怕让我见到你一个草房顶也能够稍稍安慰的我心呀!从一早日头东升又望到了日薄西山,可是还是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多日来所有的懊恼,所有的失落,全都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眼眶里那些泪水,就像开了闸门的河水,一下子就都涌了出来,能打湿整个天空。”

    “桑女,桑女,你怎么哭了,有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找他算帐!”

    站在高处的桑女看到梓良哥在墙下,一脸焦急地望着她,不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桑女别哭!桑女别哭!有什么事跟梓良哥说!千万别哭坏了身子!你跟我说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哪个青皮后生惹你了?还是你的哥哥嫂嫂欺负你了?再不就是挨你爹爹的骂了?”

    桑女抽噎着说:“梓良哥,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不知怎么了就是想哭!”

    “桑女下来吧!你不是喜欢读书写字吗?去我的学馆我教你写字,我教你读书描图样去,我那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见了准保喜欢!”

    桑女坐在墙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梓良哥我今天也不想读书,也不想描画,就想一个人在这里哭一会儿,哭过了,我就没事了,我就会好起来的,你快去学馆吧,别耽误了!”

    梓良说:“桑女,你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不要紧,说出来梓良哥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帮你找到!”

    桑女点点头又立时摇着头。

    梓良有些摸不着头绪了,便去哄她说:“桑女别哭了,你看把眼睛都哭红了哭肿了,多难看呀!不信你去我那里,让那面铜镜告诉你!”

    桑女的哭声小了一些,可还是止不住地抽噎着。

    梓良踌躇了半天,见劝她不动,就说:“我得上课去了,你快些下来吧,小心别摔着。”刚走出几步桑女却在后面喊他:“梓良哥,当初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梓良说:“什么话?”

    桑女说:“铜镜呀!你说过要送给我的。”

    梓良回过头望着哭得跟泪人似的桑女,心底里的一根弦被狠劲地拨了一下,有些疼,略一沉吟,点点头,郑重地说:“行!不过咱们事先可是说好了的,等你成亲之日我一定送给你做嫁妆的,难道你要成亲了不成”

    桑女脸上飞起一朵红霞,说:“谁要成亲了?梓良哥还记得就行,可不许耍赖皮说话不算数的!”

    “当然算数,当然算数的!”

    伍、议婚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上的喜鹊就开始“喳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叫得桑女心里一个劲的发慌。都说那喜鹊是报喜的神鸟,难道今天会有喜事来临?难道白脸哥会在今天来提亲?越想桑女的心跳得越厉害。还在被窝里,她便摸过那双红睡鞋,放在胸前,然后口中祝道:“天神地神显显灵,桑女有事求神明。一只绣鞋占一课,喜事应在此鞋中!若是正来无消息,若是反来喜事成!”轻声祷罢,便把绣鞋高高地抛了起来,桑女闭了眼,但是心却随着绣鞋一起飞起又一起落下。鞋子落下,桑女竟有些不敢睁眼去看那只绣鞋,会是个什么结果呢?当她缓缓地睁开眼,心猛地提出到了嗓子眼里,那只绣鞋倒扣在被子上,真就应了刚才的祷词“若是反来喜事成!”桑女猛地把那人绣鞋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泪水竟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桑女胸口揣了一只小兔,又一如既往地早早爬到围子墙上眺望,忽然大路的尽头,轻尘飞扬,桑女的心一阵猛烈地跳动,她想:那黄尘里奔驰着的那驾马车会是他吗?要是我那心爱的白脸哥哥的马车那该多好啊!马车近了,都可以听到马蹄那特特的脆响了,驾车的是个年轻的后生,他的葛巾在风中飞舞着,他的衣襟张起了清风。近了,更近了,帅气的脸庞。浓眉下那双神采奕奕眼,还有高挺的鼻染,微微上翘的下巴,是他!是他!不是他是谁!白脸驾驶着那驾马车,他的眉宇间透着英气,他的脸庞上洋溢着喜气。车上还端坐着一个中年的妇人,桑女猜想那大概就是白脸哥哥请来的媒人。桑女望着那辆马车和车上的人,一下就蹲坐在了地下,多少天来的渴盼,多少天来的焦灼一下子就化成了绵绵不断的泪水,他真想一下子就投进白脸哥哥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上一场。近了,马车又近了。桑女几乎是从土墙上一跳而下,她向着马车,向着她心爱的白脸哥哥飞奔而去。

    马的一声长嘶,在桑女的身旁停了下来。白脸飞身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一把就拉住了桑女的手,说:“桑女我来了,我来向你正式提亲,你愿意嫁给我吗?”

    桑女深深地凝望着他,他的面庞还是那般的白析红润,他的目光还是那般火热炽烈,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让人沉迷陶醉,最要命的是他的笑容,可以让人全部都溶化掉。仿佛所有的世界都不存在了,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如梦如幻。不论他在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点着头,自从别后至今,多少话语要对他说,多少情肠要与他诉,可是那千言万语鲠在咽喉,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眼泪却一下就夺眶而出。

    “桑女,桑女你还好吗?你怎么瘦了,你的脸色也有些憔悴,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好自己,你知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吗?”那些温柔的话语就像是一阵温暖的春风吹去了所有的寒泠,吹走了所有的阴霾吹得人心花怒放。

    “桑女,桑女你知道吗?这段日子里我四处卜卦求神仙来合我们的八字,算我们的婚姻,卜到的卦象和求得的神喻都是上上的吉兆,我们俩的结合将是世上最完美,最幸福的婚姻。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地拉上媒人带着聘礼赶着马车来了,来向你的父母求婚,求他们把你嫁给我!”

    白脸把车赶到大门口,所有的乡邻都围了过来,看着白脸把车上的聘礼一一搬进家里,他们都在啧啧的称羡着。一口宰好了的一百多斤的肥猪、两匹绢、两匹帛、两匹缎、一筐还在活蹦乱跳的鲤鱼。所有的聘礼都摆放在庭院里,人们看一件赞一件。都夸桑女好福气找了个好婆家,  将来嫁过去会一生享福受禄衣食无忧。两个曾经心怀着鬼胎的嫂嫂都看直了眼,就连多少天来一直都阴沉着脸的老父老母都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把贵客让进正房里,又是沏茶又是倒退水,又是张罗好饭,又让村长和族里有威望的长者做陪。这次村长的脸上带着十分的笑容,说:“桑女呀!你跟白脸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般配得很哩!”村长的脸不再那么长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张马脸。

    桑女的父亲说:“收完了这季晚稻,就让两个孩子完婚!”

    陆、铜镜

    家里所有的人都在为桑女的婚事忙碌着,父亲同哥哥从远方的集镇上买来了两棵粗大的香樟树,解成了板,为桑女打了两只箱子。母亲和嫂子们用锦缎为桑女赶制着嫁衣。而桑女也收到了她最想得到的一件礼物。

    那天,桑女路过学馆,却被梓良喊住了。

    桑女一脸幸福地说:“梓良哥你找我?有事吗?”

    梓良嗫嚅半天说道:“桑女听说你就要出嫁了,我得恭喜你了。”

    桑女脸上微微一红说:“梓良哥,你也听说了?”

    梓良点点头,从衣襟里摸索出一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了那只背面雕有凤鸟图案的古铜镜,目光注视着那面铜镜,说:“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面铜镜是祖上传下来的,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它,那么我就把它送给你留个念想吧!”

    说是如此说,却不急着把铜镜递到桑女的手里,还是拿在手里,不住地摩挲着光滑的镜面。似有万千的不舍,又似有着万语千言。

    桑女忽然就想起,当初在梓良哥学馆的卧室里第一次见到这面铜镜时的情景来。当时她要绣一床纱帐,便来让梓良哥帮她描一对凤凰的图样。进了房刚好梓良不在,她球顾屋内,所有的家什都收拾得停停当当,窗明几净地下更无纤尘。无意中在梓良的书箧上看到了这面镜子。窗外的光映在镜在上闪烁着夺目的光华,她好奇地走过去,镜子里立时出现了一个娇羞少女的娟秀面庞,秀发覆额,云鬟压鬓,裁过似的弯眉细细,星眸流盼,朱唇沃丹,那只秀巧的鼻子轻耸,顾盼之时,粉颈不住地转动,真就如画中的人物一般无二。桑女不禁看痴了,看呆了。她伸出双手去,镜子里立里就映出一双柔嫩的玉手,十指纤纤,蔻丹朱红。就如刚刚剥开了的春葱一般白嫩。“好一个绝代的美女子!”听到这一声赞叹,镜子里那张少女的粉面立时含羞飞上了桃红之色,连忙收回手来,扭回头冲梓良说:“梓良哥你可把人吓着了,怎么一直躲在人家的后面吗?你坏死了!”梓良道:“我也是刚进来,看到镜中天仙般的人物,我也看痴了看呆了,就赞了一句,没想到吓到你了!”桑女娇嗔了一句:“梓良哥不许笑话人家,人家也是觉得新奇才看了一眼,就让你看到了。”梓良说:“不是取笑,我说的全是真的,的确是挺美的!有一天咱们桑女出嫁时我就把这面铜镜送给你,因为天底下只有桑女才能配使用它!不过找了婆家可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呀!”

    梓良把那面铜镜郑重地递到桑女面前,说:“桑女,拿着它吧!从今往后它就是你的了,就让它一直陪着你吧!”

    桑女把思绪收了回来,说:“梓良哥,当初我是跟你说着玩的,这铜镜你还是收着吧!我怎么能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呢?”

    “它就应该是属于你的,因为,因为别人不配用它。天底下只有你才配得上它。

    过了秋天,从复来了一队鼓乐班子,吹吹打打着走进村里,来到桑女家的门前。最前面一匹白马,马上端坐着披红挂彩的新郎官白脸。

    长长的迎亲的队伍走出村子,走在大路上,桑女从轿里回头张望,父母的身影远了,村庄远了,村前的桑林也远了,但她看到一面土丘上的枫树下站在一个人还在冲着迎亲的队伍眺望着,那个人好像就是梓良。

    柒、宜家

    桑女成了白脸的新娘。

    天地拜过了,合卺酒喝下了,红烛罗帐,春风潮起,两情相悦,海誓山盟,无限娇羞,无限旖旎。四目相望,如梦如寐。那是一段心花开放的日子,那是一段甜美的日子。

    桑女的心全都浸在了蜜水里了,她的白脸哥就像是一条跟脚的小哈巴狗一样乖顺,时时刻刻在她左右,粘着她缠着她,压低了声音跟她说一些让人耳热心跳的话。她去淘米,他会把手伸进盆里帮她淘,可是在盆里他总会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摩挲。她去做饭,只要一转身就会与他迎面撞个满怀,避都避不开。让她心慌手乱,让她心跳面赤,可是她从心底里喜欢。有时她也会嗔上他一句,或者给他一个白眼,但是说出去的话和丢过去的眼神,竟都变成了绵绵的爱意,会让他更加癫狂。

    过了门的桑女才知道,白脸的家庭其实并不是像想象的那样殷实,不仅不富有,确切地说,应该是相当的寒酸,不是家徒四壁也差不到那里去。家里有一位年老体弱的老母亲,常常是药不离口。娘俩就指望着复关城外那几亩薄田过活,在农闲时老母亲便坐在织机前织点锦,让白脸拿到集市上去卖,但是老母亲的确是上了年纪,手里的活不像年轻时那样漂亮了,织出来的锦缎不像以前那样结实耐用了。所以买的人极少,为了婚事和置办彩礼,已经是倾尽了全力,并且还欠下了许多的债。但是这一切对于一对相爱相亲的新婚燕尔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新婚的第二夜,白脸一脸歉疚地对桑女说:“桑女,你看家里破屋漏锅的样子,真是委屈你了!不仅如此,为了置办彩礼还背了一些债务!”

    桑女紧紧地揽住白脸的腰,将脸偎在白脸的胸前轻柔地说:“只要跟心爱的白脸哥哥天天生活在一起,只要我们共同劳动,一定会把他们的爱巢建得漂漂亮亮的。”

    天还未明,桑女便早早地醒来了,东窗外的天幕上那颗硕大的启明星还高高地挂着。仿佛正在窥视着这对新人,还在冲他们不停地眨着眼,做着鬼脸在羞他们呢。

    桑女轻轻把白脸搭在她胸前的手挪开,可是却没有挪动,反而压得更紧了。

    “该起床了,懒猫!”

    “不是懒猫,是只大馋猫!我还想要呢!”

    “不行,真的不早了!咱还得下地去呢,省着点劲到地里使去!”桑女说完狡黠地一笑。

    “我就要种你这块地!”说着白脸双手便把桑女紧紧地箍住了。

    桑女忙说:“好!好!你要,让你要!你先等等,我去去就来。”

    下到地下的桑女连忙穿起了衣服。气得白脸冲着她一个劲地瞪眼吹气。指着桑女说:“你!你!你行!你真行!气死我了!快过来,人家还没亲热够呢!这才是我们新婚的第三天!让人连个好觉都睡不成!”

    “现在早起就是为了我们将来有好日子过,有好衣服穿,能好好睡安稳觉!快穿衣起床吧!”

    “让我再睡一会吧!”白脸见桑女已经穿戴整齐便泄了气,撒娇似地哀求她。并把头蒙在了被子里。

    桑女猛地把白脸的被子揭到了一边,露出了白脸精赤的一身白肉来。桑女窃笑着说:“再不起床我可要打光屁股了!”

    白脸有些恼,一脸的悻悻。说:“给我盖上!昨天晚上我下力干活了,我得再睡一会儿,补补觉才行!就一会儿!”

    桑女窃笑着说:“那怨的了谁?谁让你跟馋猫似的贪嘴没个够来着!”说着望了望窗外,对白脸说:“不早了,别睡了,真的得下地了。昨天我们不是说好了的,种桑养蚕建我们的温暖安稳小巢吗?你难道反悔了不成?”

    好说歹说,白脸才懒懒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坐了起来,边披衣服边絮叨地嘟囔着:“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说得桑女的脸上立时飞起了红晕。

    磕了半天牙,白脸也起来了,来到天井里,天色还是挺暗。两人扛起锨镐,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出院门,初冬时节,晨雾缥缈,给村庄和田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蒙胧的纱衣。裹着一身清冷的空气,走到田边,坡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白脸在地头上掏了一泡亮黄的尿,冷飕飕的小风直往衣襟裤管里钻,激得白脸直打寒战。

    叮叮当当的锹镐声响了起来,回荡在冬日里的田野上。

    挥动着锹镐的白脸对嘘着热气说:“桑女,桑女,我给你唱支歌吧!”

    桑女停住手里的锹说:“我就爱听你的歌声,记得那一次我卖完蚕丝回家的路上你站在高坡上唱的那支歌真好听,俺一辈子都忘不掉!”

    白脸说:“好就给你唱那支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为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红霞初升,歌声缭绕,桑女听得如醉如痴。她真的被这歌声和东天的云霞陶醉了,这就是她所向往的生活呀!而这一切已经是真真实实地属于她了。她的心真的就醉了,醉成了一地无法收拾的愉悦。

    他们整整挖了一冬的树坑。第二年一开春,桑女赶着牛车回到了娘家,她把娘家桑园里培育的桑树苗挖出来,装了满满面的一大车,带回了复关。她跟白脸把那几亩薄田全都种上了桑树,等桑树发了芽长了叶,桑女又从娘家带回来许多的蚕宝宝,他们从桑园里采来最嫩的桑叶来喂那些蚕宝宝。蚕宝宝一天长大,结出了洁白洁白的蚕茧。桑女把那些蚕茧抽成丝,织成七彩斑斓的绸缎,让白脸拿到集市上去卖,竟然被抢购而空。回到家里白脸和桑女数着他们用汗水换来的那一撂布币,心里有着太多的喜悦。因为这毕竟是他们成家后第一次的劳动成果。

    到了第二年,他们手里已经积攒起了一笔财富,不仅还上了所有的债务,还购置了一片新的土地,种上了更多的桑麻,也重新修盖了五间新房,养了成群的牛羊鸡鸭,还请了三位小姐妹来帮她打理桑园和织机。成了一户富庶的小康人家。

    我站在大路旁,桑女那甜美婉转的歌声从那片广阔的桑田里传过来,歌声是那样甜美舒畅。歌中唱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哼哼(音吞),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子不信,有如曒日。”青青的桑叶间,不时闪动着桑女那张芙蓉一样姣美的面容。欢歌笑语轻飏,鸠鸣莺啼婉转。

    我被眼前的景象陶醉了,真想放开嗓子高声地和唱上一曲,但是我不敢唱响我的歌声,生怕惊散了枝头啼鸣的鸟儿,更怕惊走了粉面含羞的桑女。只能在心底里情不自禁地赞叹:“好美,好美!真的好美!”

    我站在蚕室边,看到桑女从筐里捧出一大把一大把肥嫩的桑叶,轻柔地撒进那一只只硕大的簸箩里,那些密密匝匝的蚕儿们立时欢动起来,它们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可口的美味,它们用万万千千的沙沙声合唱成一支优美的曲子。听着这乐曲,桑女抹一把额上的汗水,会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我来到织机的旁边,桑女在那里银梭飞舞,一条银丝线随着那梭子在经络间飞来飞去。机杼轻快地鸣响着,一匹匹的绢帛从桑女纤纤的玉手中流淌了出来,流成一条河,一条五彩斑斓的锦缎之河。

    捌、起隙

    “唉——人就是这样,没有受不了得苦累,却只有享受不了福泽。”

    她的诉说总是要用一声长长的叹息来开头,仿佛积郁了几千年的愁情别绪都化成了一声声的叹息。

    “桑叶未落的时候,满枝的翠绿,鲜嫩可爱。就跟女人在青春年少时一样,不知有多少人争着追求你,抢着爱你,可是你一但坠入爱河里,就好像是树上的那只贪婪地啄食桑葚的斑鸠鸟一样,吃上几颗就会醉倒了,而你就会无怨无悔地跟着那个男人一心一意地过生活,一生一世地对他好。呕哧——呕哧——树上的那些斑鸠鸟呀,别再贪吃那些桑葚了,虽然吃起来味美,但吃多了你们真的就会醉倒飞不动了,只剩下任人宰割了的份了!也奉劝所有正在恋爱中的女孩子,多长个心眼吧!喜欢那个人不要紧,可是不要太过痴迷了,你越是痴迷,你就会越深陷得不得自拔。而男人喜欢你,也只有片时的热度,过不了多少时间,热情一过,你的颜色渐衰,芳华不再,新鲜劲也就没有了,他们就会把你忘记,甚至把你当做垃圾一样地抛弃。可是女人不一样,女人一旦恋上一个男人一生一世都解脱不开。一旦桑叶落了,满地的枯黄的残枝败叶没有人理,只能萎弃于地,一任风中飘零。这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吗?”

    那一天,白脸从集市上回来,天都快黑了,回来时还带着几分酒气。桑女说:“回来了,累了吧?快进屋歇歇吧!那批绸缎卖完了吗?”

    白脸匆忙应了一声,说:“还好!”便低了头快步进屋去了。

    桑女收起了晾在外面几匹丝绸,进得房里,见白脸侧着脸歪到了炕上。便走过去轻声地问道:“咋了?哪里不舒服,病了吗?”说着趟到白脸的近前试了试他的额头,不烫。便说:“是赶了十几里的路累着了吧!饿了吧,想要吃啥?我去给你做饭。”说着便从梁上拿下一块腊肉走进了灶间。

    正在生火就听到院门外有人喊白脸。“白脸哥在家吗?”

    桑女正在一火,问了声:“谁呀?”刚要出去,只听屋里一阵响动,白脸已经急匆地从床上跃起赶到了门口。桑女从灶间探出头去,见是本村的杞季。便喊了一声:“杞三哥屋里坐吧!”

    白脸迎了过去,似乎不太欢迎杞季的到来,说:“杞三哥,咱们外面说吧,咱们外面说吧!”边说边扯了杞季的衣袖往外面拉。可是杞季偏偏不听白脸的越发要往里走,还高了声音说:“好香呀!白脸嫂子又给你做啥好吃的了,也不说让俺进屋去尝尝,咋就往外撵俺呢,白脸,你也忒小气了吧,咱们俩谁跟谁呀,咱可是发小,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你有了好东西也该让俺也尝一尝吧!”说着话的工夫他们挤挤挨挨的走到了屋门前。杞季便直着嗓子冲着灶间喊:“嫂子!今晚上我就不走了就在你们家跟俺白脸兄弟喝两盅了,行吗?可别嫌烦呀!”

    桑女忙应声说:“行呀,行呀!三哥平时请都请不到的,今天肯赏光来坐坐喝杯水酒,俺跟白脸高兴还来不及呐,怎会嫌烦!快屋里坐吧,菜马上就好!”白脸急忙止住桑女的话头,说:“你别听杞三哥的,他可忙的狠,他来串个门马上就得走,是吧三哥?”边说边给杞季使眼色。杞季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里,一腚坐在了桌子的上首。一见这个阵势,白脸真的就有些恼了,说:“杞老三,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呀!”杞季翻了翻白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咱自家兄弟,啥外人不外人的?你自己喝酒多闷,我陪你喝两盅你咋还不领情呢?”

    不多时,桑女已经把几样小菜摆到了桌上,一碟姜炒腊肉,一碟清烩芦笋,外加一碟凉拌青红萝卜丝。看得杞季直咽口水,不等桑女让,便抓起筷子夹了一块腊肉填进了口里,哈着热气,呜呜咽咽地赞道:“好吃!好吃!”

    桑女抿嘴一笑,说:“好吃就多吃点!”说着打开橱子拿出一只青花瓷坛,给他们每人倒上一碗香气四溢的稠醪。杞季端起碗吸耸着鼻子,哈拉子都快流下来了。桑女刚要收起那只瓷坛,杞季便急扯白裂地说:“好酒!好酒!嫂子你就行行好让我们哥俩今天喝个痛快吧,要不你馋死俺你可要给俺偿命啊!”桑女放下那只瓷坛,笑了笑说:“好!你让你白脸兄弟少喝点,他今天有些不舒服,可能是累着了!杞三哥就多喝些吧!”

    杞季呲牙一笑,冲着正在那里直翻白眼,暗暗运气的白脸说:“白脸兄弟好福气哟,嫂子可是贴心贴肉地疼你!”

    桑女说:“我织机上还有一些活,你们哥俩先喝着吧!”说着便走进了里间的机房。

    桑女心里头也好生纳闷,平时很少登门的杞季怎么就这样大喇喇地来要吃要喝,虽说听说过这个人品行不是很好,可过门两年多来,不光自己很少跟他来往,就连白脸也没有跟他有过什么接触,今天他是怎么了?心里头有了这些疑问,手里的那把光滑的木梭便不像往日一样飞舞流畅,机杼的声音也不是很有力。她感到屋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偶尔的几句对话,都挺冷淡,完全不像发小、知己那种无拘无束,无话不谈的样子。

    桑女还是从那几句话里听出来一些事情。就听杞季说:“有些帐总归是要还的吧!老躲着也不是介办法!”

    听白脸说:“谁躲了?再说那些陈年旧帐不是早就还清了吗?”

    杞季说道:“还是还了一些,不过还的是本,就没算算利吗?”

    “什么利不利的,当初可没讲这个!”白脸竟然有些语塞起来。

    杞季说道:“暂时不还利也可以,当年咱们复关四氓,怎么能说散就散伙了呢?依我看还是得经常聚一聚玩两手为好!”白脸说:“要玩你们玩吧,我,我就不参加了!”

    “你说得倒轻巧,当年有跟你玩的疯的吗?今天娶了媳妇就忘了朋友们了!嫂子你的手艺真好!”杞季忽然就提出高了声音对机房里的桑女喊上了。把白脸吓了一跳,脸色变得更加寡白了。桑女应声道:“只要三哥不嫌就行了,粗茶淡饭哪里还有手艺不手艺的!”

    桑女听了这此些话却再也织不下去了,左手里拿着梭,右手扶着杼,本想他们两个人的话会继续,可是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杞季走时,天都黑透了。桑女问白脸“杞季来找你干啥?”

    白脸忽然就火了,说:“你瞎打听什么,该你问的问,不该你问的别问!”

    这句话让桑女难受了整整一个晚上。自从嫁过来以后这还是头一回,白脸跟她这样说话。桑女生气了,裹了被子和衣躺到了炕角,白脸也知趣竟然没动她一下,但是桑女知道,白脸也是一夜没有睡着。桑女想他在想心事。

    玖、无良

    第二天一早起身,白脸也早早的起来了,对桑女陪着笑脸,没话找话地说:“娘子起的好早!”

    桑女本不想理他,见他觍了脸,便不好意思再发作。就淡淡地问:“昨天卖的绸缎钱都收回来了吧!”

    白脸支支吾吾地说:“收回来了,收回来了!不过在集市上我碰到几个朋友,以前欠他们些钱,这一次赶巧了,就一总还了他们。”

    桑女淡淡地说:“也还了杞季的吧?你道底欠他们什么钱?”

    白脸说:“不是咱们成亲时,为了置办彩礼嫁妆什么的,跟他们借了点钱!如今咱手头宽裕了就还了他们!”

    “我听娘说办彩礼借的钱不是已经都还清了吗,怎么还来要?”

    “你看我这记性!是当时咱娘买药时借的他们的。不是借的彩礼钱!”

    “甭管什么钱了,早点还清人家,省得人家堵到门口来要。我听娘说,那个杞季还有栩仲叔由他们都不是什么安分人,以后就不要再跟这些人太多结交了!”

    白脸一个劲地点着头说:“记下了!记下了!以后全听娘子分咐!不过还得劳烦娘子再给我些布币,我去一并还了杞季的钱,以后就不再跟他们来往了。”

    桑女开了箱子,取出些布币交给了白脸。白脸接过立时装进袖子里。白脸连早饭都没吃便急匆匆出去了,这一走,一直到日簿西山也没见到白脸回来。

    白脸拿了那些布币兴冲冲地跑到复关的南边,杞季的家就在那里。白脸推开房门,杞季家里已早经来了好多的人,白脸一进门,就被两个人横腰抱住了,高高地举了起来。“哈哈!白脸老四终于还是来了!”抱起他的两个人正是栩仲和叔由。杞季也走了过来,拍了拍白脸的肩笑着说:“白脸富贵了,毕竟还没有把我们兄弟们给忘了,还算有良心!”白脸有些不以为然,急冲冲地说道:“少说费话,抓紧时间摆上吧,我是来翻本的,你们这些狗东西,竟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想当初我输光给你们时,你们怎么不说欢迎我来,你们是怎样把老子给剥了衣服轰将出去的?现如今倒要央求老子来跟你们一起耍了,一个个真他妈没良心!别绕舌费口的了,抓紧摆上,老子今天要跟你们大战三百回合!”杞良在一边淡淡一笑说道:“兄弟还记那些陈芝麻滥谷子的事干嘛,都过去了,不管怎么说兄弟回来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我宣布今天我作个东道,为了庆贺白脸兄弟的回归,为了咱们复关四友重聚,大家好好聚在一起喝一杯庆贺庆贺!”所有人的兴致都陡地高涨起来,栩仲、叔由更是连连蹦高。

    一时间,一只黑碗、一副色子、一只摇筒便摆到了桌上。杞季便道:“今天白脸老弟刚刚归来,咱们还是猜大小,点数多为大,点数少为小,这第一局就由白脸兄弟来押,大家先押上,押上!”大家都唏哩哗拉地往上押,白脸说道:“开门押大,步步开花,我先押大!”就有人跟着来押大,杞季作庄,一只竹筒在他手里唏哩哗啦上下翻飞着,摇了足有一杯茶的时间,竹筒落案,众人的目光猛然间停在杞季手中的那只竹筒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杞季的手,生怕一离开就会有不测而来。杞季慢慢将筒移开,三只色子上方齐刷刷每只都是六点。白脸的眼一下放出光来,高呼:“大!大!大!果真是大!老子开门红!哈哈!给钱!给钱!”

    今天白脸的手气似乎特别的顺,一上午开了二十把,竟然把把押中。临近中午,白脸点数着怀中的布币,竟然有厚厚的一大撂了,一下就兴奋起来,高呼一声,说今天中午就先玩到这里,中午我作东,请大家好好地吃上他一顿。”

    大家相跟着来到复关最繁华街市上的一处酒肆,虽说是茅屋草舍,但却修葺的高大宽敞,门前一大片的空场,是专门为那些骑马或者乘车来的客人准备的停车拴马的场所,可想而知这处酒肆是这条驿道上,前后几十里最大的一家。一面杏黄的硕大酒旆从屋檐下挑了出来,酒旆之上书写了一个斗大的酒字,在风中招招摇摇飘飘荡荡。复关四氓或者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复关四友,曾经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是天天都有借口来吃上一顿。站在不远处望着那面酒旆,白脸不禁有了一些感慨,曲指算来,自己居然有二年多没有进过这家酒肆了,那飘香的鸭肉,那勾人涎水的清蒸鲈鱼,那醇醇的稠醪,在他的心里竟然有恍然隔世般的感觉。白脸轻声骂了一句:“哼!老子又回来了!”

    进得酒肆,众人忽拉就坐满了两桌。白脸拍着桌子高喊:“小二,小二,快快上酒,上菜!”众人随声附和道:“对对对,快快上酒,上菜,酒要最好的,菜也要最好的,今天白四哥请客,全都要捡最好的给我们上,我们要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一时间酒菜上来,杯盘罗列,酒液横飞。众人起坐喧哗,猜拳行令,好一通畅快。饮了多时,众人大都有些酩酊醉意了。席间栩仲跟叔由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地说:“老三,你还去那里吗,我可听说,那里刚来了一位,十八九的妙龄,长的姿色非凡,都说是个绝色的妙人儿。”

    白脸眯瞪着一双猩红的醉眼问道:“那地方是什么地方?”

    众人面面相望,不觉都仰面大笑起来。栩仲抢先说道:“白脸老弟不是复关人吧,连那地方都没听闻过?当真笑死个人了!”

    叔由接过话头来说:“那个地方可是个好去处,叫人消魂的好去处,妙不可言的好去处,你没听说过舞羽馆吗?那里面的姑娘多了去了,比起你家的老婆来不知要漂亮几多哟!”

    栩仲说道:“在那里不仅可以听歌看舞,还能......还能消魂哩!这两年老弟光守着你家的婆娘,想必外面的花花世界一无所知吧,真就让你家婆娘给改造成了良民了,哈哈!想必你的脑袋整天装在你家婆娘的裤裆里了吧!”

    栩仲恶毒的话引来众人的哄笑。“哈哈!整天吊在婆娘家的裤带上!”

    他们越说,白脸却越发的听不明白,心里头急的跟猫抓鸡挠一般。嘴里喷着酒气骂道:“你们这些天杀的下贱胚子,真要急煞老子吗?快快跟老子说那是个什么好玩的去处!老子现在有钱了,你们领老子去,老子请你们的客!若是不然,小心老子扁你们!”

    杞季也醉了,打着酒嗝冲众人摆摆手说道:“白脸兄弟现在不比你我,白脸兄弟现在是有家有业的人了,做的都是些堂堂正正的事情,再说他家里还有一位手巧能干又美若天仙娘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跟他提说了,要不他回家有他好受的。”众人也都附和道:“那地方白脸兄弟还是不打听不去的好,要不回家还不被你家娘子剥了皮去!”众人又是一阵的哄堂大笑。

    白脸猛然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椅子放倒了好几只,桌子几乎也让他带翻了,他站了起来用一种凶猛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众人,迈步就往外走。众人也都起身,有醉翻了的就连人带椅张倒在地上,一时间,酒肆里都是砰砰的响动。栩仲跟叔由递了个眼色,又冲杞季说道:“大哥,你看白脸兄弟真个就急了,要不咱们就领他去那里走一遭,一来,让白脸兄弟解解闷,二来,也让白脸兄弟经见经见世面。”

    杞季说:“好吧,咱哥三个就陪白脸兄弟去走一趟,真要不让他去,岂不薄了咱们兄弟们的情谊?”

    拾、欢场

    所谓的舞羽馆其实就是复关城新开的一处官办女闾,就坐落在城南的那一大片翠竹林里,只因这里绿竹荫荫,曲水环抱,长风入篁,万竿攒动,枝摇影曳,绿衣翩翩,犹如雏凤清音,鸣响不绝,环境幽雅,景色殊丽,一时成了一些达官贵胄纨绔子弟频频光顾的地方。

    穿过幽邃蜿蜓的竹林小路,一行四人来到一处高大的宅第,还没有走到近前便听得有琴瑟的铮琮之声袅袅传入耳中,四人竟有浑身奇痒难耐的感觉,脚下似乎安了风火轮一般急匆匆赶过去。

    四人被门口侍立的青髻小鬟迎进屋内。一位年长些的妇人,满面的脂腻胭红,满头的翠股钗钿,罗裙下一双腿浑似不胜柔弱般颤颤微微,腰肢便也随之扭扭挪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风骚之气。见四人进来,赶忙一个个拉着手说笑起来:“几位爷都忙些啥事?咋这么多天没来了!都想煞老婆子我了。”说话间,妇人斜飞着媚眼儿不住地看着白脸,口中呼道:“这位爷好生潇洒倜傥,怎么自打俺开张以来从没来过,今天是头一回吧!”

    栩仲叔由趁乱捏了妇人的脸蛋一把,众人哄笑道:“见了新人就把我们这些旧人给忘了吧!”

    妇人连忙陪笑说道:“几位爷说哪里话来?快快里面就坐。先听听歌看看舞,然后再挑个称心如意的姑娘风流快活一回!我这里可有新来的吴越绝色女子,比起咱们卫地的女孩子更加风流袅娜,温婉可人,保管叫你魂飞情荡。”

    杞季涎着脸低声说道:“天下都道咱们卫国的女子风情万种,难道还有比咱们本地姑娘更胜一筹的?”

    妇人笑着说道:“杞大爷先坐下吃盅水酒,看看这吴越姑娘的身段和舞姿态,听听绵绵的歌曲,自会让你消魂的!”

    四人落坐,不多时就有酒菜端上桌来。琴瑟之声再起,便见有四五位身着粉色罗纱的妙曼少女,踩着凌波舞步从后厅上来,跳起了桑林之舞。乐声袅袅,舞步翩翩。她们边歌边舞,轻纱飞扬,如流水潺湲,如风吹仙袂。香风阵阵吹来,如兰气馥郁,似麝香蒸腾。把几个人看得是如醉如痴一般,杯子停在唇边都不知道饮,箸擎在手里更不知动。一时间酒洒在衣服上的有,菜落在地下的也有,人人的心里真就被这乐曲、这歌舞、这丽人消了魂,蚀了骨,魇在了那里一般。

    舞了多时,其中一位茜纱少女,飘飘而来,翩翩来到白脸的面前,轻轻拉住他的双手,眉眼轻挑,广袖曼舒,竟然把白脸拉到了厅堂的当中。被四位绝色妙人团团围定,轻纱飞舞间,白脸竟然疑心正真的就身在广寒宫中,而面前的人儿全都是广寒仙子踵踵的身影。栩仲叔由不由地发出阵阵哄笑,吱呀怪声地呼嚎着,扮着鬼脸一时间丑态毕露。

    正沉浸在云里雾里,温柔乡里的白脸,被其中一位妙用少女牵着手,离开厅堂,走向后室。那里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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