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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小说网 www.223wx.cc,故乡面和花朵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梦底和谜底给揭穿了。它告诉我们:世界不是这样的,世界还是凶险和恐怖的,我们日常做的还是恶梦多于美梦,我们日常生活中受的欺骗远远多于真诚,天空中的舞蹈与回忆背道而驰,现在由我来给你们揭穿这一切和说明事实真相吧。亲爱的莫勒丽小娥,就不能让我们浑浑噩噩的过上一段吗?就不能让我们糊里胡涂地沉浸在回忆之中吗?真相一旦揭破,今后还让我们怎么向儿孙们讲故事?讲过的还算不算?但这一切请求都得不到她的允许,就像我们对于孩子一样,她在我们身上也寄托着她的希望呢。本来我们对世界的要求是一成不变,是平静和安祥,只要今天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就袖着手蹲到南墙根满足地呆着。没说什么并不是我们没有话说,而是我们觉得话语在这个时候是多余的,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好天气;与其说些什么,还不如做些什么;譬如,还不如脱下我们的棉袄来擒捉衣缝间爬行的虱子呢。就是说些什么,我们也是鸡一嘴鸭一嘴地说些东家长和西家短,好象在说些什么,其实什么都在我们的话题之外;我们越是说着它们,它们就离我们越远,就好象异性关系时代同性关系时代生灵关系时代灵生关系时代我们离哪个人和动物越近,我们实际上就离他(它)越远一样。“你们都谈些什么,当你们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时候?”事后常常有人这么问;我们当时就回答:“我们什么也没谈。”得到这种回答的人,要么说我们对他们不信任,要么说这场谈话一定高深莫测,不然谈了半天怎么什么也没有谈呢?要么就是谈的太多了,太复杂了,一下有了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其实事情恰恰相反,我们就是什么都没谈,你们一下高估了我们。如果你们低估了我们我们还可以图个清静,第二天照样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晒太阳,但是你们高估了我们和在一个简单的事情上加上许多复杂的猜想和自己的私货,就不是我们所能承受的了。最后我们只好承认我们是在说东家长和西家短。你们马上就拍着巴掌说:看看,看看,如果我不追问,就真让你们给蒙混过去了,既然你们承认说了东家长和西家短,那么你们的谈话一定超越了它们本身,一定对这个世界发表了什么看法,这东家和西家,这张家和李家也就是一个寄托和载体、载重和载波罢了。南墙根就是一个载波机,在这载波之上,一定会有别的深意和一唱三叹──那么接着说说它的深意和一唱三叹吧?说着说着就又来了。本来我们晒了一天老阳儿很轻松,现在就让这世界的追问和刨根问底给破坏了。下次晒太阳和捉虱子就感到心情沉重和有心理负担了。我们只好又说了一下捉虱子。你们马上又说,就是这捉虱子,恐怕也不单是晒太阳的延伸呢,虱子也有虱子本身的内涵呢,捉的时候满腔仇恨,放到嘴里“嘎崩”“嘎崩”地嚼,这虱子就不是那虱子,咀嚼的时候肯定大有深意吧?全世界的人民,几千万的人民,排着队蹲在墙根一边晒着老阳儿一边在整齐划一地捉着虱子,说捉出一个都捉出一个,说搁在大拇哥上都搁在大拇哥上,说处理掉就一齐处理掉,一个人单独挤死一个虱子不算什么,但是这么多手挤虱子这么多虱子这么多虱子一齐被挤死和挤掉,同时发出的“嘎崩”声就如雷霆,从两手之间喷射出的鲜血,就一股股射向天空如同挂在天边的一道道彩虹。你们还说什么了?除了东家西家和虱子之外,我们还说今天的太阳好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发觉我们已经上当很深了。你们马上振振有词地说,不管是大人物还是蹲在墙根上挤虱子的,见面说到天气,里面肯定就大有深意了。不管双方在战场上杀得如何你死我活,满天的鲜血如同一道道虱子的彩虹,但谈判时见了面,不都首先从对天气的共同看法开始吗?岂不知你们在扪虱子时说着天气恰恰把天气给忘记了。我们的亲人,在我们没有埋藏什么的地方你们非要挖地三尺掘出些什么,在有什么的地方你们倒是浮皮潦草地给错过去了。这让我们是多么地失望和失落呀。但是莫勒丽小娥还不仅仅是这样──如果她是这样还要好一些呢,她在盘问了我们的虱子和天气之后,在掌握了我们的一切之后,她马上开始还击了。她首先釜底抽薪地笑眯眯地告诉我们:

    “别看今天老阳儿好,天气预报说,明天就是一个阴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要到了!”

    我们马上就惊慌了。别说明天要转阴天,就是回想今天的好天气和温暖的太阳我们也没心情了。她不但破坏了我们的明天和将来,我们的孩子和花朵,她连我们的今天和现在,连我们的成年和老年也同时给破坏和败坏了。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显示与我们的不同和从羊群里跑出一匹骆驼吗?在我们都被浑浑噩噩关在一间闷热无窗的小屋子里世人皆醉的时候,她独醒?她在用指责白石头的方法和方式来指责我们吗?她对白石头的空中舞蹈和我们的已经认可说:

    “一切都太做作了。这么做和这么想太恐怖了──救救孩子。”

    这就等于给我们说温暖的老阳儿之后马上就要狂风大作,赶快把你的爬满虱子的棉袄给穿上吧。不要再挤虱子了,不然就不是你捉不捉虱子的问题了,而是你的棉袄也要马上被刮得无影无踪了。你不但连你的将来捕捉不到,就是连你的现在也保不住了。你不要再说你想不想当秘书长,我还告诉你,我们同伙中能当秘书长的人多了。但是莫勒丽小娥的预告和攻击并没有到此停止。她并没有以击落天上飘舞的六指和击中太阳下的虱子就罢手了,就停战了和停顿了,就停车了停滞不前了,不,这还不是她要说的根本呢,她还刚刚开了一个头。她一枪把天上的六指击落之后──当然也是把我们的心在高空击碎之后──现在我们剩下什么了?也就剩下一颗破碎的心了──吹着冒着蓝烟的枪口,接着甩出胳膊又打了第二枪。第二枪是打向哪里呢?就不是打向六指和我们的当面而是打向六指和我们的背后了。我们倒下了,我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已经达到目的了,但我们在地上和死后又听到清脆的第三枪。前两枪只是第三枪的一个信号,前两枪只是为了给第三枪排除一下障碍。那么莫勒丽小娥接着把第三枪开向谁了呢?她把枪竟然对准了刚刚退出历史舞台她的痕迹和流线还在天空飘动和滑动的前一个同类和合体人美眼兔唇。对她开枪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天空上的六指是她放上去的,石头是她在阳台上亮出来的。虽然那块石头并不是这块石头,就使得这块石头留到了天空和供她自己私用──看来她对一切都还是有安排的。当然在我们看来这种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后来六指在他的回忆录中有些夸张和恐怖,但这是他自己蜕化变质的结果而和当年的美眼兔唇没有什么关系,就好象我们只能管事情的起始而管不着它的结果,只能管孩子的出生而管不了他成人以后会不会成为杀人犯一样──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煞费苦心要把孩子的时间不当时间一切都让他为了成年呢,只能管羊角面包刚一出炉的时候让它香喷喷而管不了它45天之后是不是会变馊一样。但是莫勒丽小娥不这样看,她就是要顺藤摸瓜,她就是要一追到底,她就是要顺着六指和我们追溯到当年的美眼兔唇。她在批判了六指和我们之后接着话锋一转,矛头就直接对准了当年的美眼兔唇。她吹着冒着蓝烟的枪管说:

    “现象发生在六指和你们身上,但是根子还在美眼兔唇那里。天上的舞蹈和做作,天下的不堪和恐怖,你们的愚昧还只是一种现象,一切都是美眼兔唇造成的,一切还得到她那里去解决。如果没有合体人在这里捣乱,就你们一个个的单体人和过去人,怎么能发展得这样图腾和载歌载舞呢?”

    我们还在那里替我们过去的领袖和崇拜偶像美眼兔唇开脱呢,就好象在历史上当后来的君主否定和歪曲前朝君主的时候,我们出于善良的本能总是在维护前朝一样。她在历史上还是做过好事的,她还不是一团漆黑和一塌糊涂。但是后来她们的同类却不依不饶,一定要弄个清楚,就是劳民伤财也在所不惜,一定要把前朝君主押上历史的审判台。这时我们对前朝和过去光阴的审美感和怀恋感,由于距离而产生的距离美都显得那么地模糊、混乱、混淆、无力和无足轻重了。历史的方向盘已经交到另外一个人手里了。剩下的就是她要反攻倒算了。她要割断我们和以前的感情纽带。一定不能让你们再听过去的午夜的收音机不能再在眼里充满过去的天空的舞蹈,一定要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天地和一个全新的世界。亲爱的同胞们,不抹掉她,怎么会有我呢?我不想仅仅是在历史和前人、在古物和遗迹面前和她们合个影就算完了,我要开创一个新思维和新天地,我不能只消灭过去朝代跳出来的表面上天空上那些小丑和孑孓,还得找到和揪出造成这种历史遗迹的罪魁祸首。她是谁呢?就是当年从广场到美容院,从飞机舷梯到阳台上美眼兔唇。她才是我们要找的罪魁祸首,她才是我们的枪口要对准的地方。把枪口对准她的鼻子和眼睛,预备──放!接着她的合体脸和合体鼻就成了一团稀烂。这才是我们要看到的。我们还在那里替美眼兔唇开脱:

    “美眼兔唇姑姑看上去还不错呀!”

    “她在阳台上亮石头是我们要求的呀!”

    “何况那块石头并不是天上的六指呀!”

    “天空的舞台寂莫了这么长时间,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历史环境看,放上去一个六指也很新鲜呀!”

    “至于后来六指在回忆录中犯了错误,那只能是六指个人的原因,和美眼兔唇并没有太大的联系。”

    但是莫勒丽小娥不依不饶。她一脸坏笑地说:

    “还是美眼兔唇的错。”

    “不但往天空中放六指不对,当初她在阳台上亮石头就不对!”

    我们慌忙摇着手:

    “当初能在阳台上亮石头也大出我们意料──我们也是好开心和好好玩。至于后来把六指放到天空中去,虽然她也有想留一道痕迹和扫帚星的肤浅想法,但是从整体和创作的角度来看,还是属于一种随意之作和意外之笔,还是属于弦外之音和徐徐散去的潇洒之举。不能用后来六指在回忆录中的所作所为来给美眼兔唇定罪。人民的良心还没有死去。莫勒丽小娥姑姑,不要因为你一时的逞能,又把人民拉到水深火热的战争年代。如果六指所做的一切已经造成了影响,你让宣传部门发一个通知把他的回忆录全部收回焚烧掉不就得了?如果你觉得天空已经让别人弄脏了,我们上去再把它擦亮行吗?还你一股清新的空气,还你一个明亮的天空;还你一个新的场地,我们在那里载歌载舞;还你一个新的阳台,让你在上面挥手──只要不起战端;就好象如果我们是孩子你们做爹娘的只要不争吵还我们一个清静的夜晚,今后我一定好好学习,一定按你们的要求对我自己进行重塑我不拿自己当人不拿自己童年的时光当时光我长大以后一定成为你们的理想接班人成吗?娘,你就饶了爹爹吧,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做儿女的求你了。”

    俺娘莫勒丽小娥摇摇头:

    “不行。这次再不能原谅你爹了。他犯的错误太大了,太致命了,我一定要跟他离婚。不能什么委屈都让我受了!”

    接着莫勒丽小娥又对我们一笑:

    “不过从这件事中我已经看出,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你爹那个王八蛋太不争气了。人民还是好人民──在别的人民和民族都在那里只见新人笑哪里还闻旧人哭的时候,你们却在这里倾听旧人的哭而排斥新人的朗朗的浪笑,你们的举动就显得别具一格了。世上哪有永远的新人呢?新人总会变成旧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美眼兔唇又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了。我们在天空和阳台上有冲突,但是我们在时间和天气上没有冲突,因为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旧人,我也会变得和美眼兔唇一样,原来我还担心天长日久当我由新人变成旧人怎么办──当我还是新人的时候──这也是我另一种历史眼光的体现吧,现在看到这样的民族和人民,我就放心了。当有一天我也成为旧人的时候,你们能像对待美眼兔唇那样对待我,我在孤独和没人理睬的一隅,我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时候,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死了以后,请你到我坟上烧张纸。但是这并不妨碍当我是新人的时候对前人和旧人的否定和批判。七八级打倒七七级,这是历史的必然。但是当你们有了这种怀旧情绪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把我的态度改变一下,我不再愤怒而要心平气和了。我就不开除她的故乡籍而放她以观后效了。当然这也可能埋下她有一天会卷土重来和反攻倒算的祸根。但是我还是要心平气和地给历史留一个余地──不然将来历史怎么评价我呢?我还是从人民的举动之中得到了启发,我还是要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来一个左右逢源。这也是牵制台上另一种势力的一个手段呢。不一棍子打死。一棍子打死对谁不利呢?不但对她本人不利,更大的不利和反座力恐怕还是要落到我身上。傻子和没有掰开眼睛的小狐狸才会那么做呢。请放心──我对美眼兔唇也不会全盘否定,她在历史上还是做过一些好事嘛,总体上她还是一个让我们开心的人嘛,还是要四六开,她的欢乐颂她的小天鹅舞曲还是能吃六十分的。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并不是要完全否定她,而是说她在阳台上还有做得不够和不对的地方,如果说那么做效果已经有些恐怖了──已经很开心了,但是还是恐怖得方向不对,因为方向不对所以就显得程度不够,因此人民开心得还不到位和彻底──错误在这里。本来我们能让人民开心得更好一些和更多一些,本来我们能够做好我们还没有做到极限事情剩的还有余地,还可以再往前走两步,为什么我们就在这一步停下来了呢?本来事情还可以再开心一些,我们何乐而不为呢?我也仅仅是从这一意义上来批判美眼兔唇和她的阳台的。这个时候的不对就不是说她亮不亮石头的问题,亮不亮石头都一样,而是说她把石头拿到阳台上的本身就是不对的。当然不拿着石头站到阳台上就没有效果,但是这个效果并不是事情本身应该具有的效果;效果本来还可以更大一些,却让她因为石头搞得半途而废,把我们扔到不上不下的地步我们还不自知──这才是我们的悲剧所在呢。我们为什么要因循守旧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改换一个方式和往阳台上拿另外一个东西呢?美眼兔唇,你辜负了当时的时代和人民,辜负了那么春光明媚和寒风瑟瑟的阳台。这个漏洞非常明显,稍有一点生活和艺术常识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你们却没有看出来,这才是让我替你们痛心的地方。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人民已经在别的地方把石头架到了烤架上,已经知道你在阳台上也会把这块石头给亮出来,只是不知道这石头是不是那石头的时候,你在美容院呆了半天,你已经洗过脸也洗过头了,你伸开了你的巴掌,这时你手中亮出的果然还是一块石头,人们还会有什么大的吃惊、恐怖和开心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这样做的本身,就是低能和重复的表现,就是没有创新和开拓精神、能力和气魄的体现,你对不住人们的热情。在艺术上讲也是一个败笔──如果你不把责任硬往小刘儿身上推的话,当人们知道你要亮出什么的时候,你果然给人们亮出了一个什么,这本身就是对艺术的亵渎。幸好人们还有无知的地方,人们用自己的无知错过了你的低能,你的低能钻了人们无知的空子,当人们还纠缠在一个具体的问题上──这石头是不是那石头,人们倒是给你凭空创造了一个悬念──而忘了与你计较整体,忘记想的是石头拿出的果然是石头这事实的本身是多么地让人失望和没劲,才给了你一个意外的效果和能达到60分的可能。你和低能的人们倒是在这里达成了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谁也不要揭穿谁。但是当初不揭穿并不等于长远不揭穿,单体的人们──他们看起来人多势众,其实把他们一个个翻过来和掉个个儿或是单个地来看,一个个都是单体的空心萝卜啊──不揭穿你并不证明合体的同类也会袖手旁观看着世界被你弄得这么混乱而置之不管。因为我们还可以搞得更好一些。事情还有余地。世界上就剩下一块石头了吗?给人们说过石头就一定找不出别的东西来了?给孩子讲故事都不能这么简单。说大灰狼来了果然就来了,孩子还有什么期盼和震动呢?说是大灰狼来了,但是来的不是大灰狼而是一个骷髅,孩子才会发出惊叫一头钻到你怀里,你才有可乘之机接着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呢。虽然后来放到天上的是六指而不是白石头──幸亏,但这也是换汤不换药的一种人为和故意,而不是自然而然走过来的一排骷髅。天上划一道痕迹是如此的表面和浮浅,到头来人们对43天的空中舞蹈视而不见也就不奇怪了。这时人们倒是在潜意识中觉醒了,但是这种觉醒又是多么地不自觉和浑然不觉因此在既成事实面前也就显得更加可悲了。你的恐怖不叫恐怖,你的恐怖没有美感,你的恐怖是单一的而不是多重的,你的恐怖是单体的而不是合体的。你枉为一个合体人。当你已经合体的时候,你的尾巴还夹在单体的门缝里。要把问题提到这样一个高度来认识。如果换了我我就不会这么做,不但在天空中不会换汤不换药地放上去一个六指──你顽固到底还放上去一个白石头倒要更好一些呢,当我从美容院和卧室走向阳台的时候,我手里就不会拿石头而会拿着一个别的东西!”

    说完这个,莫勒丽小娥就有些愤怒掩盖下的洋洋自得和踌躇满志。这个时候我们也被她的话给打动了。我们是太肤浅了。我们是太保守和太相信旧人了。我们上当了。我们钻到枝节里而忘了整体。本来我们在别处绑吊的是石头,到了阳台果然也是石头,当时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一点还在那里激动和像傻冒一样欢呼呢?我们刚才还在那里与新人和莫勒丽小娥争辩,现在一下变得怯生生和有些气馁了。莫勒丽小娥姑姑,既然我们过去全错了──过去的开心和恐怖当时看虽然也开心和恐怖,现在看就是一场肤浅的小孩游戏──我们就不能这么肤浅下去。虽然我们也知道这种重复在历史上屡屡发生,后来的新人都要把以前的旧人打到九层地狱说得一无是处让我们拋弃旧人拥戴新人,但是我们还是发现我们这次犯的错误和以前的不同,这次错误还是有这次错误的新意。我们太一成不变了。我们太迷信石头了。谁让石头从小是在我们身边长大的孩子呢?我们还是顾得了亲情顾不了历史,顾得了眼前顾不了将来,吹起笛子就捂不上眼。──当我们承认我们过去的全部不对的时候,接着剩下的问题就是:如果当时换了你,你与美眼兔唇有何不同呢?你会让我们感到什么更大的恐怖和开心呢?你拿进美容院的是石头,当你洗了一个脸和洗了一个头之后,你走到阳台上,接着会变出一个什么新花样呢?随着我们的卖身投靠和角色转换,我们马上就把自己的错误放下不提,开始把矛头反过来又对准了莫勒丽小娥──这也是我们人们在历史上常用的以攻为守的策略。莫勒丽小娥姑姑,接着就看你的了。这时我们大家都张着嘴,像一群在污水坑里的鱼儿水中实在是缺氧受不了了──不是莫勒丽小娥姑姑提醒,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个污水坑呢;如果不是他来关心我们,我们迟早会被这一潭死水给憋死呢;一群鱼儿在水中被憋死了,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归宿吗?现在好了,有人提醒我们了──于是我们就集体地将自己的小口千篇一律地伸出了水面,开始向提醒我们的人提出我们的要求了。当我们向你提出要求的时候,你再不改变我们和现状将一坑鱼儿憋死在里面可就是你的责任了。我们的头脑一下就清醒了,我们的身体一下就有力气了。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狡猾地向提醒我们的人做出感激的样子。

    “莫勒丽小娥,唯有你!”

    “莫勒丽小娥,唯有你!”

    接着坐蜡的就是莫勒丽小娥本人了。你在打倒别人的时候夸下了海口,现在我们跟着你打倒别人之后,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你说当你站到阳台上的时候,你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意外会是一个别样的东西而不是一块我们早已熟知的石头──我们过去太庸俗、太懒惰、太习惯和太墨守成规了,石头是一个什么东西?不就是白蚂蚁家那个浑小子吗?我们已经见过他几千年,现在百年不遇一个机会,还要犯贱地让他在阳台上证明一下世界吗?确实不是他就好了,但是我们在心底里怎么还盼着是他而不是别人呢?当另一块石头六指在我们天空中跳舞的时候,我们怎么也司空见惯那么容易原谅别人和不在意自己的天空呢?历史为什么循环往复换汤不换药呢?为什么是一块石头和另一块石头呢?原因不在别人身上,是我们自己误了自己,是美眼兔唇欺骗了我们。幸好莫勒丽小娥姑姑不与我们计较,在她终于也回到娘家和故乡的百忙之中,还抽出宝贵的时间来校正和挽救我们,来给我们揭穿历史真相的开辟未来──那么现在你手中亮出的将是什么呢?等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恐怖就不是过去的恐怖了,快乐颂就不是过去的庸常演奏了,一般的小夜曲或是单调的二胡或是京胡弓弦上发出的声音我们也不屑一顾,一下就会出现大气磅薄漫山遍野的乐队的轰鸣和合奏。一下就气吞山河,一下就让你发出恐怖的惊叫一下就快乐地昏了过去。这不一下就开辟未来和面目一新了吗?一下不就开辟历史和从头再来了吗?什么雕虫小技,什么美眼兔唇,这时已经烟消云散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我们再也不回头了。我们一下就跳出了脏水坑到了大海。过去我们只会在河里和湖里游水──怎么会不憋气呢?现在我们到了大海。只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个纪念,为了这个标记,为了我们的新生,为了我们的看到。为了我们的身体、耳朵和嘴巴,我们理直气壮地要求莫勒丽小娥早一点打开她的巴掌。你不是说世界上有大海吗?现在你就带着我们出发吧;你不是说在大海里可以游得更远和更深吗?你马上就换游泳衣吧;你不是说有漫山遍野的乐队吗?你现在就让他们排出来让我们看一看,演奏起来让我们听一听吧。我们以为这种要求会激怒和冒犯莫勒丽小娥。理直气壮之后,我们又有些怯生生的。但是谁知我们这样的要求恰恰是中了莫勒丽小娥的下怀呢?连上怀都不是,还是下怀。后来她在回忆录中说,当她否定了美眼兔唇和论证了我们的污水坑──本来是清清的水,怎么就能把它论证成一潭污水呢?接着提了一下公用的大海──之后,当她提出石头重复论之后,她当时怕的就是人民的沉默而不是向她提出新的要求和要她回报新的展示,如果不提要求她就等于一切工作白做了,美眼兔唇打倒了,提出要求她就达到了目的和正中她的下怀。不提是让她失望的,提出正是她所希望的。把别人推翻的目的是什么呢?不是为了推翻完事,而是为了取而代之和自己上台。请你们再陪我演练一遍历史吧。这个时候你们在感谢我,可知你们在感谢的同时,我从心中也感谢你们呢。你们在怯生生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些打鼓呢。当我们终于从不同的方向共同走到一起的时候,你们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心也终于放回了肚里呢。

    这群傻冒!

    这是她在回忆录中这一章节的结论。接着一切就重新开始了。这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戏台还是过去的戏台,但主角已经不是过去的人了。去年冬天一个卖葱的,现在我们又看到了他。梦中的故乡早已变化,本来是一马平川,现在黑黪黪的大山已经逼到了我们的村落。姥娘的墓就在这气吞山河的山的下边。天空已经被我们擦洗干净了。是那么地明静和明亮。星星已经出来了,是那么地透彻和清晰。大都市的夜晚,它的天从来没有这么宁静、干爽、透彻和深邃过。这个时候莫勒丽小娥手中的放映机就“嚓嚓嚓嚓”地开始放映了。倒也还是过去的十六毫米的带子。无非电影机的手柄和开关在她手里掌握着。她是一个掌机人。整个天空的银幕于是也就激活了。并没有经过我们同意,我们的历史和过去就汹涌地一排一排地出现在了银幕上。我们的过去就是这样吗?我们从别处涌到了一个阳台前。银幕是太大了,我们的头和身就像是一座座的山丘在天空中晃动。我们在那里瞎喊什么呢?本来我们当年的生活还是彩色的和自认为是有声有色的,怎么到了银幕和历史上就成了单调的和黑白的了呢?我们的身和我们和脸,我们的心和我们的感情,现在看起来就成了丑陋的扁形了。我们当年就这么简单吗?我们不知道世界是由多种色彩和各种形状组成的吗?但是我们当年就是这样。这就是当年的纪录片留给我们的历史。就好象当年我们在别处接受检阅时心情是那样的激动澎湃,但是几十年后我们再看当年的纪录片,我们就成了一群固执笨拙没头没脑的苍蝇。我们见了人“啪”地一下立正,接着就把我们的长胳膊或是短胳膊远远地伸向前方“嗨,俺孬舅!”我们自己都为当年的历史脸红。当我们只是在用脑袋回顾历史而不是看自己的纪录片的时候,我们还津津有味地给后代和孙子讲着我们当年的故事,当我们看了自己的纪录片明白历史真相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的童年和现在的子孙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也是一群腿还没有站起来眼睛还没有掰开的幼稚的狐狸。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甚至有些怀疑莫勒丽小娥有些不怀好意和故意让我们出丑的嫌疑了。就好象我们已经40出头了还要揭开我们的屁股帘让我们看一看自己的羞处和私处一样。这时它还能是像童年时期嫩豆腐一样可爱的小屁股吗?我们明白我们40年都白过了;同时我们后悔和后来的先知先觉的接触使我们明白了时间流逝的真相。不明白我们还可以得过且过,明白了再不对自己进行治疗和改正,敢过和自新,重换一个新屁股从头开始就冲刷不了旧的纪录片就不能掀过这一页重新做人了。问题是:都已经40了,还改得过来吗?但屁股帘已经揭开了,纪录片已经在天幕上放映了。我们只能蹲在阳台前,在不变的风景和背景下,重温一下我们当年的可怜和可笑的历史。你出了一身冷汗。你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次你可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你自己。你真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这就是我们创造的过去吗?这就是写到小学生课本里的夜壶吗?一切都是盲目的和无绪的,一切都是没头没脑的,就算我们本来是历史的英雄现在也被莫勒丽小娥钉到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们在那里欢呼什么呢?我们不是知道美眼兔唇进去的是一块石头接着她亮出的还是一块石头吗?怎么会不给后来的莫勒丽小娥留下可钻的空子呢?我们是该着。就是在我们欢呼了40年之后,再出现一个后来人来收拾我们。就该我们用社会实践在一条道路上走了40年当我们已经老了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路标:此路不通,接着你还得换另一条道路重新走下去和走到底。这个时候你的腿脚已经老喽。但是在新的机场和海关,你还得接受别人的检查和掀起你的屁股帘。黑紫就黑紫吧。过夜的油饼就过夜的油饼吧。到了这个时候,你就是想掩盖和遮丑,一切也由不得你了。天上正在一幕幕放映,你还得坐在都市的丽晶时代广场和美容院的阳台之下翘首以待。多么地做作和让人恶心。包括你现在的放映。是100分钟的片子还是120分钟的片子?是单集上下集或是多集?──当然,我们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虽然我们发现了许多我们的丑陋之处和恐怖之处──当然这里的恐怖就不是那种引人开心的恐怖,但是我们也从中发现了我们当年的幼稚可爱之处呢。腿脚果真就是站不起来,眼睛果真就是掰不开。这虽然是我们的童年,但和我们现在的七老八十也有某些共同和相通之处呢。我们现在的老腿不是也站立不起来吗?我们现在昏花的老眼每当午睡起来不是也睁不开还要借助我们的两手把两条缝给掰开吗?看我们当年理的锅盖一样的傻头。看我们当年一身蓝或一身绿的上短下长的中式制服。看我们穿著带襻的布鞋。看我们当年张着大嘴在那里傻笑和双脚齐跳的表情。看我们的满头大汗和一脸尘土。而阳台上的人却衣着整齐刚刚喝过牛奶和咖啡脑门上还浸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呢。──我们一开始看着还为自己的过去在那里羞愧和懊恼,就像回到了当年的骷髅时期,在野地里死了都不安心和让人安心。你安身守命不行吗?不行。这不符合人类发展的历史规律。但是看着看着,我们自己也习惯了和感到自己过去的好笑和可爱了。这时就不为过去惭愧而变得大言不惭和厚颜无耻了。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别人,这时就忘了自己单指着银幕上的别人而在那里嘲笑和“哈哈”地傻乐。于是一个悲剧和尴尬马上就变成了喜剧。这就是我们故乡和都市的特点。我们是能在灾难之后忘掉灾难找出救灾英雄和表彰英雄的群体。于是到头来我们也就成了一群没心没肺的纠合。我们马上就还原了自我,我们就和后来的救星莫勒丽小娥一起,在那里指着银幕“哈哈”地傻乐。莫勒丽的傻乐还有目的,而我们的傻乐是没心没肺。这时我们就完全和莫勒丽小娥站到一起甚至比她还先走了一步呢。我们也觉得历史是空心的历史有重写和重新排练和再演一遍的必要。群众和配角都不要变,就变动一下主角,看一看效果会是怎么样。历史的老片就不要再放下去了。开始新的拍摄和开辟新的历史吧。黑白停止吧,开始彩色吧。莫勒丽小娥还没急,我们兀自在那里着急上了。已经半夜了,天也有些累了。说不定马上就要起风了,起了风会把银幕给刮歪的。把“嚓嚓”的机器声停下来。但是莫勒丽小娥并没有像我们那样着急。老片子又“嚓嚓”地放了一阵。而且有的镜头还是可有可无的。有些就是阳台的空镜头,还有美容院大楼的空镜头。虽然你要是仔细深入地研究,把它们和上下文的镜头连接起来看它们一定大有深意和一唱三叹,具有气息散发和余音缭绕作用,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它们所包含的大体涵义,就没有必要再在具体和一点一滴上加深我们的印象了。印象已经烙到我们心里和流淌在我们的血管里。响鼓不用重锤。你一遍一遍地翻来倒去说不定还起反作用呢,说不定还会反胃呢,说不定还会激起我们的逆反心理和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呢。我们就是这样,怎么了?我们还就是这么肤浅,我们就是不愿意深刻下去。累不累呀。我们就是要活一个大概。我们就是不愿意动脑子,我们看着人拿一个石头进去,就是想看他怎么再把石头拿出来。拿石头是对的,拿别的我们倒不稀罕了。听到十六毫米放映机的“嚓嚓”声,看着我们在银幕上的黑白相间的过去的生活,我们虽然捧着大碗吃着淡饭粗茶,人生艰难岁月简单,但是当一切都有人替我们思考好了和给我们指出和开辟出了规定的道路,我们生活的又是多么地省心、熟悉──当然也就感到亲切了。就好象我们天天生活在大都市,一下回到我们过去的山村,看着黄土高坡,虽然街上到处是杂草,人群中钻着牛羊和猪狗,男人们个个扛着烟袋穿著大裆的裤子,女人头上还扎着紫花头巾,头巾的下摆就勒在妇女的嘴巴骨上,但是我们又是感到多么地亲切啊。这才是朴实无华的生活。这才符合人性和自然呢。虽然肮脏懒散,但是从容自如。我们袖着手在猪狗横行的街上走来走去,我们看着太阳好就蹲在南墙根晒老阳儿和捉虱子,下雨天就躲在家里打孩子。倒是现在都市的繁忙和快节奏一个个走在街上大步流星的样子就像是去奔丧,不给你一点空闲,既不能捉虱子也没有虱子可捉,阴天还得匆匆忙忙地上班不能躲在家里打孩子,不给你留一点发泄和遗漏的空地──倒让我们像在脏水坑里一样感到憋得慌呢──我们对世界的愤怒和对自己的不满到哪里发泄去呢?还有街上八九点钟的塞车,让我们忘记了此时的太阳。我们还烦着呢。我们还不习惯呢。让我们回到银幕上去吧。你再放下去,说不定人民又会必出这样的吼声了。一切都不要做过头。什么人都不要太自信。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水能覆美眼兔唇,也能覆莫勒丽小娥。你要把事情做绝把我们逼急不给我们留一点面子和余地,那么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了。──当然莫勒丽小娥也不会傻到这种程度,傻到这种程度也不可能当上我们的新领头,在提出新口号和开辟新天地之后,她的黑白片也不会放到人们已经不能忍耐的地步。她还是可以适可而止的,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她还是能把人们的情绪和愿望放到心中的。当她看到人们一开始愤怒她的老式放映机还在那里“嚓嚓”地响无非是再逗我们一下再跟我们开一下心,但是看到人们真要愤怒和反水了,这黑白片和过去的生活如果再看下去人们真要沉浸进去不能自拔了,人们对它就不再愤怒而是要产生怀旧情绪的时候,她马上就从大局计适可而止了,转脸“嘻嘻”一笑,也就扭转历史掐断历史顺着人们的愿望和因势利导地开始新的一章了。鸡叫头遍的时候旧片子还在放映,到了鸡叫两遍顶多是三遍的时候,她就戛然而止割断过去开始用环球立体声的放映机放映现在正在进行的我们的五彩缤纷的生活了。这时我们还有些不习惯呢。她一下就中止了我们和过去的联系,当然也包括我们和美眼兔唇的联系。她不说过去的我们和美眼兔唇终于来开始说她了。她不再谴责美眼兔唇拿进的是石头拿出的也是石头了,吃进的是桌子拉出的也是桌子了──她开始表现自己如何吃进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了。当然,天空的银幕马上就是一副新的天地。马上也就出乎我们意料当然是在她意料之中耳目一新。天空马上就是彩色的了。马上就有了五彩缤纷的鲜艳的花朵和飞舞的蝴蝶,还有高山上流下的潺潺的绿色的水波──而在过去的黑白老片子中一切都是单色和模糊的,动不动还抖动一下片子上还划出一条条的痕迹;而且机器没有噪声,没有“嚓嚓嚓”的烦人声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和舒服。好的没得说了。我们在银幕上的形象立即也变了,我们到阳台前的笑容是那么地灿烂,我们的等待是那么地有信心,我们不再是农业社会的男人个个都穿著大裆棉裤,头上勒着一条脏兮兮的羊肚子手巾,女人都袖着手吸溜着鼻涕头巾的下摆勒在下巴骨上──男人个个都是笔挺的西服和领带,手里拿着一支摇曳的郁金香,女人都穿著大叉开到腿根的旗袍,上边烫着飞机头,打着口红和描着蓝色的眼线。头发不乱、旗袍不乱,开叉不乱和领带也不松散。大家松了一口气,还是彩色和现代好,虽然农业社会、故乡、乡党、黑白片会给我们以亲切,但是亲切顶个屁用,亲切并不能当饭吃,守着一个破旧的寒窑吃窝头,还是没有坐在丽丽玛莲酒店吃着蓬松柔软的奶油大蛋糕要好。肮脏的街道、老阳儿、虱子会给人自然和懒散,但是在紧张塞车的时候,我们坐在开着冷气或暖气的房车里,就不能用典雅的法语和流利的英语和身边的小蜜谈天吗?我们拋弃过去和美眼兔唇跟上现在、现代、现实、现场和莫勒丽小娥还是对的。这表达了我们的向往。当我们坐在丽丽玛莲大堂听到钢琴声和青藤之中流下的潺潺水声喝着咖啡的时候,我们头上的汗就自然而然落了下来,我们在寒冷天气中僵硬的身子就自然而然暖和了。空调机喷出的暖意,还是要比南墙根的老阳儿更让人周身通泰一些。我们的坏心情没有了。我们不留恋和懒意在旧的社会里和老片子里,我们觉得新的向往要更有出路一些。当我们的情绪转过来和好起来的时候,我们又觉得我们还不是那种破罐子破摔的群体,我们不是因循守旧的人,我们也觉出拿进去一块石头再拿出来一块石头的肤浅和简单,我们还是想看一看拿进去的是石头当她再走到我们等待的阳台的时候,她手里现在亮出的到底是什么。我们现在又对这个怀有极大的兴趣和希望。本来我们还想发问罪之师,但是这师走到一半,摇身一变就成了慰问团和劳军女郎。我们在那里唱歌,我们在那里跳舞,我们在敌军行进的行列旁说快板或是敲大鼓,我们鼓舞着别人也鼓舞着我们自己的信心。在别人还没有感动的时候我们自己先感动了。我们在阳台前欢呼。拿进去的是石头,等她出来我们就再也看不到石头了。我们已经觉醒了。我们已经感悟了。虽然我们嗓子都喊哑了,我们脸上落满了尘土,但我们的情绪始终一浪高过一浪。我们觉得我们的心都被掏空了,我们人人作为一个个体淹没在人群中,但我们感到一身轻松。欢呼之后,我们开始有节奏地集体鼓掌,接着就看台上的、被欢呼的人如何给我们回报和表演了。我们的转变已经完成了。我们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回家。接着就看阳台了。就看莫勒丽而不是看美眼兔唇了。我们已经将手里牵着的猴子给变换了,我们手里的镗锣已经敲过了,接着就看新的猴子出来表演了。但是,群众的情绪发展到这里又容易向恶劣的方向转变,后来在我们一个个群众的回忆录中大家也承认,历史一到转换的时节,一到大革命运动蓬勃开展的时候,在我们欢呼、跳跃、游行和示威之后接着我们要做的可就是在打麦场上哄抢,这时我们马上有了玩世不恭接着看你怎么办和有些要看你下场的味道了。这个时候历史的责任和民族的去向我们倒是不大关心了。我们已经开始赌气。我们忘掉了我们的目的。一切又开始违反我们的初衷。当然这个时候我们不自觉地也给猴子留出了更大的可以钻空子的余地。但是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没有一个猴子能利用这一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我们从玩世不恭中又走出来达到冷静的境地时,这是最让我们伤心的。这时倒是我们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好时机,就这样被你们错过了。美眼兔唇是这样,莫勒丽小娥当然也不例外。当我们已经在阳台下欢呼过鼓过掌接着就有些懒散和玩世不恭地要看你还能给我们玩出什么新花样不管玩出什么新花样我们都不感到新奇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沉浸在刚才群众欢呼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呢。她没有觉出人们情绪的变化──再迟一步他们就对一切变化心安理得了,针对这一点,事后我们也曾向历史上所有在阳台上站过一刻的老一辈请教过。从老曹老袁开始,一直到脏人韩俺孬舅猪蛋牛蝇随人基挺米恩横行无道还有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他们的回答莫衷一是,有承认当时确实是当局者迷的,有事后诸葛亮一下就沉浸在回忆录情结中的,但有一点他们的回答是共同的:当时他(她)(它)们全认识到了这一点,无非在那里将计就计和将错就错罢了。莫勒丽小娥也说,你们的欢呼我听到了,后来你们玩世不恭和对历史毫不负责任的态度我也看到了,不过当时我是听到当作没听到,看见当作没看见罢了;我不管你们情绪的变化,我的戏要按照固有的节奏在台上继续演下去。原来是怎么演的,现在还怎么演,原来是怎么唱的,现在还怎么唱,猴子原来是怎么耍的,现在还怎么耍。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我是无动于衷,是木头,是没眼色看不出群众的变化也好,说我没有历史洞察力也好──可是如果你把这看成是一种厚颜无耻呢?看成是一种心理承受能力和心理防线不那么脆弱的表现呢?要增加我们的抗击打能力。外在的变化,和我接着要做的事和要演的戏有什么关系呢?群众情绪是一回事,我要演的戏是另一回事。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之。人民群众是重要的,没有你们的巴掌、欢呼和鲜花我的戏就缺乏基础,但是当你们抱着肩膀接着就要看我和要我好看的时候,就等着看我戏的下场和看我能唱到几时的时候,当你们的嘴角都露出嘲讽的笑容的时候,我依然如故地将我的戏演下去是不是更出你们的意料和更让你们失望、冷落和伤心呢?莫勒丽小娥接着说,我还不知道群众是怎么一回事吗?我在台上的演出首先就不是演给你们看的,我是演给历史看的。因为你们看着巴掌里亮出的是你们司空见惯的石头当年你们也欢呼过,现在不是石头换了别一种东西当然你们出于一种新鲜和激动也会欢呼,但是过后你们也像狗熊掰棒子一样就像把当初的石头丢到脑后一样而不加深思了,当我们还拿它当回事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加深思地就丢到脑后和拋到九霄云外去了;群众一时一刻的情绪变化哪怕是针尖或麦芒或是天上飘过的一丝流云或是小河里流过的一股潺潺的细水这样微妙的变化我都能感觉得到,这才是我所以要唤醒你们在你们情绪发生变化我的情绪也发生变化又一次置你们于不顾的根本原因。我在乎你们和感谢你们的仅仅是:你们在我的劝导和指引下终于拋弃了美眼兔唇上了我的圈套给我提供了一个表演的舞台和天地、气氛和环境罢了。甭说现在几千万父老乡亲还在阳台下站着无非在情绪上有些不稳和发生了一些变化,就是当你们给我提供了阳台之后,台下走得一个人不剩,我也会照样将这戏演下去。我还是要按部就班和一步一趋地将手里的东西亮出动让历史看一看显出我的从容不迫。──吹牛皮!──后来大家看了她的回忆录都这么说。但是从她这种对我们事后的讽刺和挖苦也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的态度看,我们倒是对她当时是不是像后来在回忆录中说的那么厚颜无耻,肤膏和盔甲是不是那么坚硬,心里是不是像寡妇的心一样磨出了苔藓一样的厚茧,我们倒开始有些怀疑了──回忆录和当年的历史往往不是背道而驰的吗?

    “怀疑什么?你们说嘛。”

    她还摊着手向我们要求。当然,我们不会上她的当──虽然我们想置疑的是:谁的茧花一开始就那么厚呢?就不需要生活的磨练和一个积累的过程吗?你当时刚刚上台。──但是我们没有说话──我们在用我们的沉默表示我们的置疑。她又说:

    “你们只说当时,我的表演是不是继续下去了?彩色片是不是越放越精彩了?”

    “那倒是。”

    我们搔着头对当年的历史说。但我们还是不愿意相信她的回忆录。这是有历史教训的。这时莫勒丽小娥倒大度地说:

    “不相信也就算了。我们还是以电影为准吧。彩色纪录片上记录的一切,总是历史真空的还原吧?”

    我们嘬嘬牙花子,没有说出什么来,只好又回到历史中跟着她去看电影。当然,懒散和玩世不恭过久,使我们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又恢复了好奇心想看一看莫勒丽小娥除了石头到底能变出什么新花样和亮出什么新东西来。就像看一部拖沓的长片子最后倒是想看一看结局一样。甚至有些群众已经在底下对自己人抗议开始给台上人鼓劲:

    “莫勒丽小娥不要理睬台下个别人的捣乱,电影接着放下去!”

    “我们要看你手中最终亮出的是什么!”

    “我们支持你!”

    “我们等得正来劲呢!”

    在我们的回忆里,在嘈杂的环境里,电影又继续放了下去。为了这个,莫勒丽小娥在回忆录里倒假惺惺地说,这时她倒被广大群众的热情给感动了。我是不惧嘈杂的,我是听得到群众的呼喊和欢呼的,拥护我的人还是大多数,就像球员在场上踢球不怕群众呼喊一样──你越是呼喊,我越是听不到这呼喊,我越是镇定自若;声音离我越近,我就离这些声音越远,我越是随机应变和随心所欲;越是能将自己的技巧和智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正是这样,我的镇定自若还不仅仅是我大家风度的体现,和这些人民的呼喊和急不可耐还密不可分呢。莫勒丽小娥开始在那里对人民歌之咏之。虽然有些假惺惺,但不管在莫勒丽的历史上,还是在曹小娥的历史上,发出这种对人民的咏叹和柔情毕竟是头一回。莫勒丽是一个动不动就操刀一快的人,曹小娥是一个唆猪尾巴的人。历史上这么两块凶恶难缠的废料,现在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不但能对历史的往事花样翻新,还能像一代君主那样对人民歌之咏之、击节而歌和一唱三叹,这就是我们合体时代的最大胜利了。她面对着她所导演的人们唱道──她真是为自己的电影艺术给感动了。她是在歌之哭之吗?她是在为人们的热情而欢呼吗?她是在为自己的境界而感动吗?后来她在回忆录中说,一切都不是,她是为了一个她自己创造的人们的和自己的影子在哭。她在和自己的影子合影。她在为自己的影子走路。她在和自己的想象和向往而感叹,她在为现实和实在中不能实现的一切而张灯结彩和搭起了庞大的白色的灵棚。天人共哭慈颜随风而去,大贤大德日里夜里觅寻。她在说她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她柔情似水好象是在说朋友,也好象是在说自己的童年──到底是欧洲的童年还是故乡的童年?这是她进美容院之前和美眼兔唇所想的不同。这是她进美容院开始洗头洗脸之前的准备和前奏。这是她进去时拿的是石头出来的时候要拿别的东西的一种情绪的酝酿。我们听着感动但是我们不明其中含义。不但我们不明白,连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基挺六指也不明白。他仍停留在美眼兔唇和他楼梯转角处标语口号的阶段。他不知道世上除了美眼兔唇姑姑我们还会有一个莫勒丽小娥姑姑。他以为我们故乡当年只是出嫁一个姑娘呢。其实我们出嫁完这个,接着我们又出嫁了一个。我们已经看到了天幕上放出的镜头,我们从镜头中已经看到了从空镜到人物的转换。怎么就那么地风流倜党呢?怎么就那么歌着舞着就进了美容院呢?怎么怀揣着石头进去嘴里还念念不忘她和他人、朋友、童年和故乡的关系呢?人生的哲理怎么就让她说尽了呢?这样两个合体的毛丫头。这时我们再反观楼梯上的标语口号,怎么一下就成了呀呀学语连呀呀学语都不如呀呀学语还有它天真可爱的一面它连天真可爱都失去了一下就显出它的苍白和稀松来了呢?当时美眼兔唇看到这些标语还在那里犹豫了一番和思考了一阵,现在的莫勒丽小娥看也不看和视而不见,就忘情和忘我地唱起自己的美容院之外的歌。有气魄,有对比,有感染力。单凭这一点,本来还在地上懒散和玩世不恭的剩下的那部分观众,也开始停止自己的放任和游戏,也开始和大多数观众一起鸦雀无声地把天上作为一种至高无上的艺术来欣赏了。一下就进去了。真是出手不凡。真是先声夺人。莫勒丽小娥姑姑一下就占满了我们的眼睛。我们被她征服了。由此我们知道,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头,好戏还在后头呢。本来我们不相信这一点,现在我们终于开始相信了。一场戏下来,她就是一个大明星。莫勒丽小娥姑姑,原谅我们刚才的眼拙,刚才我们对你还有些怀疑呢。现在我们就感到脸红了。你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是放松的明星的派头。楼梯在镜头中摇啊摇,她怎么就像唱山村野调一样唱出那么深刻的哲理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呢?美容院和理发师一下就不在她的话下了。现在他们只能是一个配角。过去他们还对美眼兔唇出谜语勇气十足,现在他们看到这种阵势,恐怕就不敢再提出“多日不见”“你洗发液用的是哪种牌子?”“我今年不准备去渡假了”的种种问题来麻烦和讨扰顾客了吧。他们一下就怯下去和蔫下去了。人还没有接触,先声已经夺人──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莫勒丽小娥还故作谦虚地说:当时你们也看得过于严重了,把我做过的一些事情都夸大成民间传说了,其实当时没有那么复杂和夸大,其实我上楼也没唱什么特殊的──接着小声地:我还告诉你们,我当时心里甚至还有些打鼓呢,不比美眼兔唇好到哪里去──我也就是想起什么就随便唱了两句,说不定唱歌也是为自己壮胆呢,就像夜里上漆黑的楼梯一样。当时唱的是什么?我也给忘了。──虽然她给忘了,但是回忆录里并没有忘,在那里明明白白写着呢。这就给我们了解她和她的性格、为人、处世和说话的方式,打开了一扇方便之门。歌曰:

    国其莫我知兮,独堙郁其谁语?

    凤飘飘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

    袭九洲之神龙兮,浯深潜以自珍。

    弥融瀹以隐处兮,夫岂从蚁(是指白蚂蚁吗?)与蛭蚓?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

    历九洲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得辉而下之;

    见西德之险征兮,摇增翮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毡鲸兮,固将制于蚁蝼。

    唱完这个,也许是渴了,拿起转弯处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就喝了一碗。美眼兔唇当时就没敢喝,只顾想这碗和这水的深意了。为什么这里摆这么一碗白水?摆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水在此又是什么意思?只顾想这个了。但在莫勒丽小娥眼里,在她的歌和咏面前,一要都显得无足轻重和不在话下;水就是水,渴了你就喝碗水。单凭这一点,莫勒丽和小娥都不愧当年是操刀一快和唆过猪尾巴的人,做事还是比美眼兔唇有气魄和爽利。许多坐在阳台前和坐在飞机翅膀上的观众,都在那里不分男女老少地鼓起掌来。也许她唱的歌我们听不懂,但是她渴了就喝水的举动我们还是能看明白的。事情和世界一下就变得简单了。过去我们只是跟着美眼兔唇在那里琢磨它的深意现在到了莫勒丽小娥时代才使水变成了水而不是别的东西。唱歌的时候我们没鼓掌,喝水的时候就响起了暴风雨般地掌声。当然也有一部分观众说他唱歌的时候就鼓掌了──证明他对歌的听懂,譬如刘全玉教授,就踌躇满志地说他全听懂了。还有老曹说他也断断续续地听懂了──说完这个还心虚地加了一个注脚:我在历史上也是做过诗的呀。接着突然又想起什么,又有些兴奋,补充道过去小娥没有出嫁之前就是我的女儿,这里面有许多诗还是我跟她耳鬓厮磨的时候共同创作的呢但是到喝白开水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拍起了巴掌。好象谁拍得越响,谁就越看懂了白水不但看懂了白水也听懂了刚刚唱过的歌和诗一样。他们不敢像刘教授和老曹那样用歌和诗来证明自己,他们只能用白水来证明一切了。对于大伙儿这种用白水来滥竽充数为诗的做法刘全玉和老曹当然又有些愤愤不平,都开始产生生不逢时的感觉了,怎么和这些无知而又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混在一起呢?怎么能用白水去证明这些小雅、大雅和古歌呢?他们在那里摇着头。倒是歌者和咏者莫勒丽小娥不大在乎这个,也不硬去分析这掌声中成份和层次的不同,全部慷慨接纳。歌也好,白水也好,歌和白水虽然泾渭分明,现在被观众是非不分地给混淆了,但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讲,这也算是观众和读者参与的一种嘛。不要分出是非,重要的是参与。虽然被混淆了,但是懂和不懂的人共同吃一个杂合面和大锅菜有什么不好?莫勒丽小娥姑姑大手一挥,就把我们像鲫瓜子过江一样放过去了。你说这是她的大度不与我们计较也好,你说这是她的一种不顾客观自得其乐也好──就是冲这一点,她就是一个到了一定层次的人──,我们都对她举额称叹。但是事后她在回忆录里又说,当时她不与我们计较的主要原因是:一切都在诗里了,还何必在诗之外计较?倒把我们对她的一切猜想和感激又给否定了,让我们有些扫兴。──但在当时我们按照我们的猜想对她是多么地崇拜啊。她喝了一碗白水以后,还对着镜头也就是我们广大观众笑了一下,接着潇洒地抹掉滴拉在下巴上的水,又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原来还没有完呢。歌又曰: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事后我们才明白,这是她给将来在阳台上的展示出的东西做思想工作呢。以为这歌是白唱的吗?一下把思想工作都含在其中了。把时间和目的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又让我们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让我们看了一场寓教于乐的好戏。真是让我们开了眼。真是让我们开了心。我们原以为她是唱给我们听的,我们原以为她是唱给自己听的,到头来我们才知道她是唱给将要亮出的手上的东西听的。我们觉得这比唱给我们和她自己听还让我们恍然大悟和具有恍然大悟之后的领悟和开心呢。)

    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

    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

    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

    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惑惑兮,好恶积臆;

    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明白了吗?现在的一切和现在的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道和手里将来亮出的东西。)

    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

    廖廓忽荒兮,与道翱翔。(这是你痛快的结果。接着再往下看。)

    乘流则逝兮,得抵则止;

    纵驱委命兮,不私与已。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汜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若浮;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是呀,何足以疑?芥蒂琐事,缠绕在我们心中,于是我们心里就疑乎和犹豫了。疑乎和犹豫的只是将来要在手里亮出的东西吗?不知道以身殉道和杀身成仁吗?还有我们这些糊里胡涂的观众。过去我们的胡涂我无知不单表现在我们对美眼兔唇进去拿的是石头出来时拿的还是石头的相信和不疑,还表现在我们对莫勒丽小娥手里将要亮出的东西的怀疑。对过去的不疑就是对现在的怀疑,后来你对过去怀疑了你对现在依然怀疑──你心不诚的本身就让人难过。所以这首歌唱下来还没等我们和将要在手中亮出的物体感动莫勒丽小娥自己首先就为歌和咏的内容感动了。我的心还是这样吗?我还能对人民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吗?我的感情还这么一唱三叹循序渐进吗?自顾自地就感动得涕泪双流。顺着脸颊和鼻沟往下流。电影还拍得这么忘情和煽情。连当年的影帝瞎鹿都心服口服地说,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还真不能小觑莫勒丽小娥,她是一个好演员。一个好演员的首要标志就是自顾自地对戏演着和唱着,在观众还没有钻到里面和扎到里面的时候,自己首先就钻进去和扎进去了,接着才能带领观众。──看着莫勒丽小娥这么感动和苦口婆心,我们也一下给感动了。过去的一切怀疑都是不对的,对过去的怀疑是对的对现在的怀疑是不对的。对美容院和美容院梯子转弯处的标语和白水怀疑是对的,对我们将要看到阳台上巴掌里亮出的结果怀疑是不对的。不听这歌我们不知道,一听这歌我们才知道听与不听是不同的。这也是对我们将来要看到的东西的一个思想铺垫和不可或缺的理论导引。不听我们就不知道将要看到的东西的意义和普通性。这个序曲太必要了。我们不能没有序曲就直接进入主题。我们不能太突兀和太直接。我们不能匆匆忙忙赶往剧院而忘记穿燕尾服就像在剧场的大幕拉开之前不能没有一段准备音乐一样。我们不听一会各种乐器的调音和对音就像我们没穿拖地长裙一样感到不舒服。当时我们不知道将要在莫勒丽小娥手中亮出的东西是什么感受和心情,是不是和我们的感受和心情相同,但是到了后来,到了一切都成了现实而不是一个期待和不见分晓大家都提着胆和悬着心当然事情发展的不可知性的魅力也就在这里──的时候,这东西也告诉我们,本来它也和我们一样是浑浑噩噩的,它对于一切的到来也是没有思想准备,甚至抱着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思想,但是听着听着──一开始没有将这歌听进去好象姑娘做针线的时候旁边开着一收音机一开始并没有听进去一样,还在那里自顾自地想自己的心事呢,但是听着听着,怎么就听出一点意思了呢?怎么就听出与自己有关了呢?就感到自己的情绪也渐渐脱离了自己的心事和芥蒂,脱离了自己的烦恼和琐事,也就一下脱离地面跟着到达了高空,也就看到了白云也似的花朵,这时再居高临下地往地面和人间一看,一切也就成了一疙瘩一疙瘩的人间城廓了。思想一下就开阔了。境界一下子就提高了。原来在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身边那些琐事和破事──不要老用你娘家的那些破事来烦我──不要老用婆家的那些破事来烦我──,还有这么多舍生取义的为人和道理呢。世界上还有这样纯净的气氛和环境呢。在一种环境和气氛里我们可能是懦夫陷入烦恼不能自拔,到了另一种环境和气氛中,我们就是舍生取义和用自己的胸膛来堵枪眼的英雄了。东西说得好有道理,现在我们也到了后一种气氛和环境之中──在莫勒丽小娥的歌和咏之下──我们和她手里将要亮出的东西终于会合了。我们都随着她涕泪交流,我们都随着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我们而到达了她。我们都在她的歌之中和咏之下去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早一些进入正题好吗?我们已经对这结果望穿秋水了。我们想早一点看到你亮出的巴掌。不但是我们这些观众,就是她手中将要亮出的东西,这个时候为了真理和正义也急不可耐了。快一些把我亮出来吧。这个时候做针线活听收音机的姑娘手上的针就不是一般的绣花针了。我们分明看着这针是一根被烧红的铁棒现在正在空气中穿行。莫勒丽小娥刚刚唱完,我们立即也敲着一片片破瓦站在河边和易水之上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定是冬天──,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谁知这个时候莫勒丽小娥却依然不着急──不为我们的着急而着急──莫勒丽小娥说:我从来就没有着急过,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一切都让他自然而然地发生和水到渠成吧。法定的程序还要遵守。在亮出东西之前,我还得先坐到电椅上和躺椅上让理发师给我洗头洗脸呢。话还是要问的。脸还是要拍的。“好久不见。”──但是你对理发师的问话也是可以不回答的。没看到群众的情绪吗?但是到了后来的回忆录中,莫勒丽小娥又得便宜卖乖地把一切先见之明都归到自己身上说,如果这样的问话还要回答,那你也就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世界和在巴掌里花样翻新了;你也就无法把世界握在手中在和玩于股掌之上了;你的回答就是对他一切价值系统的认同,你什么都不回答,听着就像没听着,这时把他当做一个做针线时的收音机,你洗脸就是洗脸,洗头就是洗头,不就是对他最大的否定世界在你面前不就出现一条新的信道吗?你对世界马上就主动了。问你话的人倒开始在那里心虚。她答都不答,是不是从反面证明我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呢?不屑于答吧?太肤浅了吧?太不够答的层次了吧?后面几个问题的提出,他也只好当作一个人为的程序,就好象过去美眼兔唇回答到后面的问题开始对“操”怯生生的没有底气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回答就是一个“操”字对不对行不行可以不可以她倒不想说“操”字了呢,现在理发师心里对接着的不回答也做好了思想准备纯粹是为了程序没有这个程序就无法洗脸洗头一切都是为对方考虑才接着问下去和拖了下去,才怯生生又问了“你最近还工作吗?”一直到“最近我不准备到海边度假”的话。当然莫勒丽小娥躺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她在那里躺着享受和真的把理发师大有深意和一唱三叹的问话当成了一个做针线时的收音机或纯粹就是一首催眠曲如同正在进行行体上的轻柔按摩一样。果然,我们眼睁睁地看到她在天幕上摩天大楼的美容院里的躺椅上给睡着了。天幕上就是一个睡着的美丽的头。我们这时都看不到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基挺六指了。头颅被固定成一个特定,我们只能看到基挺六指的小手在一个阔大无比松软如面包的白脸上拍打或一个小拳头在脑袋上捶夯。小手和小拳头和阔大无比的脸太不成比例了。一看就知道一个心理无比放松本来脸也不大也是桃红小脸和瓜子脸现在就自发地膨胀成锅盖或是面盆一样的大脸了,一双本来是粗壮的男人的手还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两个男人的合手现在由于心理的胆怯和萎缩就就了幼稚的胆怯的还不懂世事和人事的小孩的手。一切都不敢太大胆呢,一切还都是一种试探,这样做这样拍打和这样捶夯是可以的么?本来有挺熟悉的技巧,在千万张笑脸上已经做过一遍又一遍了,但是从今天开始,一切又成了头一次。成了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本来是莫勒丽小娥出嫁的故乡呀,现在莫勒丽小娥倒是像娘家人,基挺六指倒是在历史上头一回被我们出嫁了。本来这样的手和拳在别的脸上都不在话下稍稍一动就攻占了领土就淹没了嘴脸,现在好象千万支部队到了别国的领土上,一个师一个师都是睁眼瞎,都摸不清方向和找不到道路,如同将沙子扔到了大海,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倒是那大脸在那里安然不动。头发呢?就如同淹没士兵的无边的丛林。小手在其间搔挠和穿行,我们看不到绿色的士兵;我们不但看不到地面部队行走在什么位置,连空中支持的直升飞机也不见踪影。只见树林和丛林,不见士兵。整个天幕上就是一张大脸。鼻子就是一座高山。既是喜马拉雅,又是冈底斯山,既是太行山,又是乞里马扎罗。当然还有山上的雪。瀑布是一团团流下的鼻涕吗?眼睛就是一汪大海和大洋,面部就是沙子和戈壁,微微张开的嘴喷出的热气就是一座座火山的喷发。接着还传出一阵阵轻微的酣声。她睡得可真是着迷呀。她可真是天上沉稳的一个睡美人呀。过去我们在历史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可怜的基挺六指,现在他连打扰美人睡梦的勇气都没有了。拍打和按摩显得小心翼翼。但是又不敢停下来。万一因为停下惊醒了美人呢?同时他还担着另外一条心,就是莫勒丽小娥刚才是唱着和咏着进来的,当然她所唱的和咏的比起基挺六指所提出的问题就像是天上的大脸和丛林与他小手和小拳头的比较两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不管是从深意或是从一唱三叹的角度,你那叫深意吗?你那叫一唱三叹吗?比起这长歌和排对,那是一个出给幼儿园儿童小谜语,就好象是“一个小孩,拿着小勺,挖个小井,跳进没影”一样,那不明明白白就是一只蚂蚁或是白蚂蚁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但是就是这样没有可比性为了程序和秩序你还要将问题接着提下去,人家的不回答和不答不理和在收音机的伴奏下酣然入睡是完全应该的──除了这个服气和担心之外,他一边将问题提下去,既希望问题能早一点提完有个着落,同时也担心这问题的提出会不会像不小心的拍打或是停下来将她惊醒惊醒了她也不会回答问题但是会不会反过头来和回过神来接上刚才在楼梯上的思考又在那里歌上和咏起来呢?如果是那样,就更没有自己和自己问题的活路了。我们从天幕上看不到基挺六指的面目,但是我们从这小手和小拳头的表情和远走上,我们已经把他看了个透穿。许多观众这时是多么地开心呀。我们真是到达一个快乐颂的时代了。许多人都开心和透彻地喊──就好象一条癞皮狗被我们打下了水我们还不解气本来不打还没什么一打上手就越打越来气这个时候的愤怒就不是针对狗而是对这打的动作本身的一种向往于是一个个又义愤填膺抽出一根根竹竿往水里猛抽一样──地喊:

    “活该!”

    “往死里打!”

    “脸和鼻头嘴巴再大一些才好。将镜头再推上一些!”

    “手和拳头的比例再往小收缩一下!”

    “一笔勾销才解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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