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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先唱请北斗魂吧,"我说。

    "这是保小娃儿祛病消灾的。你们哪一个小娃儿?报个姓名生辰八字来?"

    "叫狗娃儿来?"有人撺掇。

    "我不。"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小男孩爬起来,立刻钻到人背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后不得病的,"门外一个中年妇女说。

    小男孩躲在众人背后,死也不肯出来。

    老头儿把衣袖一摆,说:

    "也罢,"又对我说,"通常要准备米饭一碗,煮好的鸡蛋一个,竖在米饭碗上,焚香恭请。小娃儿跪倒叩头,尔后请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君,南斗大祠延寿星君,本乡二位守护尊神,历代考妣宗亲,灶府神君子孙,伏祈领纳——"

    说着,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声唱将起来:

    "魂魄魂魄,玩耍过了快回来!东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衣童子护卫你,北方的黑衣童子也送你归。迷魂游魄莫玩耍,路途遥远不好还家。我把五尺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处。你若落进天罗地网里,我剪刀一把都绞断。你若饥渴乏力气,我有粮米供给你。你不要在森林里听鸟叫,木要在深潭边上看鱼游,人叫千声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神灵保佑,厝德不忘!自此魂守身,魄守舍,风寒无侵,水土难犯,少时越坚,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精神健康!他挥舞司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鼓足了腮帮子,把牛角呜呜吹了起来。然后转向我说:"再画符一张,佩之大吉!

    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术,总之他手舞足蹈,脚步轻摇,神情得意。在他自家的堂屋里,自设的道场,有他六个儿子助威,深得乡里人敬重,又有这样一个外来的客人欣赏,他不能不十分兴奋。

    他随后便一个接一个神咒,呼天唤地,语意越加含糊,动作越发迷狂,围着案子,拳式剑术统统使展开来。他那六个男儿,随着他的声调高低和舞步招式的变化,锣鼓点子也不断演出新的花样,越打越加起劲。特别是击鼓的小伙子,乾脆甩掉褂子,亮出黛黑的肌肤,筋骨都在肩肤上抖动跳跃。门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挤得前面的人从门槛外跨进门里,门里的又被挤到墙角,有的干脆在墙边上就地坐下。每一曲完了,大家跟着我都鼓掌叫好,老头儿也越发得意,耍出全身的招数,毫无顾忌,把心中的鬼神一个个呼喊出来,进入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直到我一盘录音磁带到头,停下机子换磁带,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这屋里屋外男男女女,都兴奋得不行,止不住说笑打趣,村民们开大会肯定也没这么热闹。

    老头一边用毛巾擦汗,指着屋里他跟前的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也给这位老师唱一个。"

    女孩子们窃窃便笑,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才把一个叫毛妹的小姑娘推了出来。这细条的小丫头也就十四五岁,倒不扭捏,眨巴一双大圆眼睛,问:

    "唱啥子哟?"

    "唱个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这歌子好听,"门边上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推荐。

    这女孩望了我一眼,侧身,避过脸去,一声极高的女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回旋直上,把我从灯光的阴影里立刻带到了山野。山风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悲伤,又悠远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里游动,眼前又浮现那个景象,一个打松油柴火把的老老领着个女孩,也就她这年纪,瘦价伶的穿一身花布衣裤,从那山村小学教师家门前经过,我当时正在他堂屋里闲坐,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不知他们到哪里去,前面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们朝堂屋里张望了我一眼,没有停步,随即走进漆黑的山影里,门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还闪烁了好一会。转眼再去追踪那火把,从树影和岩壁后面再出现时便成了一颗细小的、飘忽不定的火苗,悠游在黑的山影里,后面落下的断断续续的火星子隐约显示出他们的踪迹。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再见那细小飘忽的火苗,也没有暗红的火星的残迹,如同一首歌,一曲飘荡在如豆一般的灯花与屋里阴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纯净的忧伤。那些年里,我同他们一样,也赤脚下水田里干活,天一黑便没有去处,那位小学教员的家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独的地方。这忧伤打动了屋里屋外所有的人,没有人再说话了。她歌声停息了好一会,才有个比她年长的女孩子,也该是个待嫁的姑娘,依在门上叹息了一声:

    "好伤心啊!

    然后,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个花花子歌!"

    "大伯,来个五更天!"

    "来个十八摸!"

    这多半是后生们在吆喝。

    老头缓过气把道袍脱了,从板凳上站起来,开始赶那唱歌的小丫头和挤坐在门槛上的小孩子。

    "小娃儿都回家盹觉去!都盹觉去,不唱了,不唱了。"

    谁也不肯出去。站在门槛外的那中年妇女便一个个叫名字,也赶这些孩子。老头跺脚,做出发火的样子,大声喝道:

    "统统出去!关门,关门,要盹觉了!

    那中年妇女跨进门槛,拖这些小女孩,同时也对小子们叫唤:

    "你们也都出去!"

    后生们纷纷吐舌,出怪声!

    "耶——"

    终于有两个大女孩乖巧,出门去了。于是,众人连推带叫把女孩和小孩子们全轰出门外。那妇人去关房门,外面的成年人乘机全挤进屋里。门栓插上了,屋里热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气味。老头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众人挤挤眼,又变了个模样,一副狡狯精道的坏相,猫腰走动,瞅了瞅众人,憋住嗓子,唱了起来:

    "男人修,修的啥子?修一根棍棍,女人修,修个什么?

    修一条沟沟。

    众人跟着一阵子叫好。老头儿用手把嘴一抹:

    "棍棍掉进了沟沟里,

    变成一条蹦蹦乱跳的活泥鳅——呀!"

    轰的一声,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跺脚的跺脚。

    "再来一个傻子老儿娶老婆!"有人叫。

    小子们齐声也叫:"喳——"

    老头子来劲了,把桌子往后撤,堂屋当中腾出一块地方。他朝地上一蹲,就听见砰砰打门声。老头没好气冲着房门喝道:

    "哪一个?"

    "我。"

    屋外有个男人应了一声。房门立刻打开,进来一个被件褂子留个分头的后生。众人跟着喃呐道: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老头站了起来。来人本来还笑眯眯的,眼光一下落到桌上放的那架录音机,转而一扫,落到我身上,笑容瞬时收敛了。老头说:

    "我的一个客。"

    他转身又向我介绍:"这是我大儿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抽动了一下被在肩上的上衣,并不同我握手,只是问:

    "你哪里来的?"

    老头连忙解释:"北京下来的一位老师。他儿子皱了皱眉头,问:

    你有公函吗?"

    "我有证件,"我说,掏出我那个带照片的作协会员证。

    他翻来复去里外看了几遍,才把证件还给我,说:

    "没有公函不行。"

    "你要啥子公函?"我问。

    "乡政府的,再不,有县政府的公章也行。"

    "我这证件上盖的钢印!"我说。

    他将信将疑,又接过去,就着灯光细看了看,还是还给我,说:

    "看不清楚。"

    "我是从北京来专门收集民歌的!"

    我当然不让步,顾不得客气。他见我态度也硬,便转向他父亲,厉声训斥道:

    "爸,你不是不晓得,这要犯原则的!"

    "他是我新交的朋友,"老头还想辩解,可在村长儿子面前,显见气短。

    "都回家睡觉去!这要犯原则的。"

    他对众人又重申一遍。有人已经开溜,他那几个小兄弟也把锣鼓家伙不声不响全撤了。扫兴的当然不止是我,最颓丧的还是他老头子,像当头泼了盆凉水,精气神全消,两眼无光,萎缩得连我都替他难过。我不得不作些解释,说:"你爸是难得的民间艺人,我专门来向他请教。你的原则原则上不错,也还有别的管这些原则的,更大的原则——可这更大的原则,我一时也难得同他说得清楚。"你明早到乡政府去,他们要讲行,你叫乡政府盖个公章再来。"

    他口气也缓和了一些,随即把他父亲拉到一边,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便提了提披在肩上的上衣,出门去了。

    人都走光了,老头插上大门,到灶屋里去了。不一会,他瘦小的妻子端上来一大碗咸肉烧豆腐和各种膨菜。我说吃不下了,老头坚持要我一定吃一点。桌上自然无话。之后,他便张罗让我同他睡在灶屋边上一间通猪圈的房里,这就半夜一点多钟了。吹熄了灯,蚊子于是轮番空袭。我脸上,头上,耳朵上,手不停拍打。房里闷热,气味也难闻。他家的狗见来了生人兴奋得不行,脚步刷刷刷刷,跑进跑出,搅得猪圈里的猪也不断哼哼,拱动不息。床底下几只忘了关进鸡笼的鸡被狗弄得打不成瞌睡,时不时扑打翅膀。我尽管疲劳不堪,无法入睡。过不多久,床下的一只公鸡开始啼鸣,老头却打着震天响的呼嗜。不知蚊子是不是不叮他,专吸生人的血,还是他一睡熟,便失去知觉?可我不堪困扰,索性爬起来,打开堂屋的门,在门槛上坐下。凉风吹来,汗水全收了。影影绰绰的树林间,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光。黎明前这小山村一家家披连的灰黑瓦顶下人尚在熟睡。这之前,我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来这里,在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里会有这么快活的夜晚,被打断兴致的那种遗憾随着阵阵凉意也消失了,那通常称之为生活的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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