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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在人们潜意识中留下的记忆,就不知道了。历史总归是一团迷雾,分明嘹亮的只是毕摩唱诵的声音。

    我问歌手能不能替我翻译一下这经文的大意。他说这是给死者的灵魂在阴间指路,从天上的神讲到东西南北四方诸神,再从山神到水神,最后讲到祖先从那里来的,那死者的灵魂才能循着指引的线路回归故土。

    我又问毕摩,他做过的斋祭场面最大的有多少根枪?他停下来想了想,通过歌手翻译告诉我有一百多根枪。可他见过的场面,多到一千二百杆枪,那是土司家的葬礼,他父亲去做的斋祭,他当时才十五岁,跟随他父亲打个下手,他们家,是祖传的毕摩。

    县里的一位彝族干部热心为我调动了一辆小吉普,带我去盐仓看古彝王巨大的向天坟,那是一座五十公尺高的环形凹顶的山丘,为革命种田的那阵子人都发了疯,把围砌山丘的三层基石拉走烧了石灰,装骨灰的陶罐也挖出来打碎,在这秃山头上点种包谷,如今这山丘上只剩下长不高的荒草和风。据彝族学者的考据,汉文献华阳国志中记载的古巴国的灵台,同彝族的这种向天坟一样,都出效祖先崇拜,又都用以观天象。

    他断言,彝族的祖先来自四川西北阿坝地区,和古羌人同宗。那正是大禹的出生地,禹也是羌人的后裔,我认同他的观点。羌族和彝族肤色面貌和体格都非常相近,我刚从那地区来,我说我可以作证。他拍着我的肩膀,立刻邀请我上他家喝酒,我们便成了朋友。我问他彝族人交朋友是否要喝血酒?他说是的,得杀一只公鸡,把血液在酒里,但他已经把鸡炖在锅里了,只好等熟了端上下酒。他有个女儿刚送到北京去上学,他托付我帮他关照。他还写了个电影剧本,取材放彝族的一部口头流传的古代英雄史诗,当然是非常悲壮的故事。他说如果我能帮他找到一家电影制片厂,他可以想法调动一个彝族的骑兵团参加拍摄。我猜他是黑彝出生,黑彝以往届放奴隶主贵族阶层,他并不否认。他说他去年去大凉山同当地的一位彝族干部居然在十几代或是几十代上,我记不清了,攀到了同一支祖宗。

    我问他彝族社会过去是不是氏族等级森严?比方说:同氏族的男女通婚或发生性关系,双方也都得处死。姨表亲通婚或发生性关系双方都得处死。白彝奴隶与黑彝贵族妇女发生性关系,男子处死,妇女被迫自杀,如此等等。

    他说:"是的,你们汉族就没有过这样的事?"

    我想了想,也是。

    我听说被判处自杀的死刑有吊死、服毒、剖腹、投水、跳岩。由别人执行的死刑有勒死、打死、捆石沉水。滚岩。刀杀或枪杀。我问他是不是这样?

    他说:"差不多。你们汉族不也一样?"

    我一想也是。

    我又问他是不是还有很多残酷的刑法?比如说斩脚后跟、斩手指、挖眼睛、针刺眼珠、剁耳朵、穿鼻子?

    他说:"都有过,当然都是过去的事,同文化革命中那些事也都差不多。"

    我想确实如此,便不再惊奇了。

    他说他在大凉山里见到了一位国民党军官,自称鄙人乃黄埔军校某年某届毕业,国军多少军多少师第几团上校团长,四十年前被土司俘虏了当了奴隶,逃跑被抓了回去,穿上锁骨,拉到集市上,四十两银子又转卖给另一个奴隶主。之后,共产党来了,他身分已经是奴隶,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经历,也就躲过了历次的政治风险。如今不是又讲国共合作?他才讲出了这番经历,县里知道了要他挂个政协的什么委员,他说免了吧。如今他已七十多岁,子女五个,都是他当奴隶的时候主人前后许配给他的两个女奴替他生的。一共生过九个孩子,死了四个。这人还待在山里,也木想打听他原先老婆和孩子的下落。他问我写不写小说?他可以把这故事白白让给我。

    从他家吃完晚饭出来,小街上漆黑的,没有路灯,两边屋檐之间只露出一条狭长的灰沉沉的夜空,要不是白天逢上赶场的日子,彝人的布包头和苗人的头帕子满街钻动,这街巷同内地的小市镇也没有太多不同。

    我回我住的招待所,路过影剧院门前,里面不知是不是还在放电影,一盏明晃晃的电灯照着广告牌子上胸脯挺得高高的循眼招人的电影招贴画,片名大抵不是女人便是爱情。我看时间还早,不想就回到搁着四张铺位那空荡荡的房间里去,便转身到我来这里才结识的一位朋友家。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考古,不知怎么弄到这地方来的,我没问。他也懒得诉说,他只说他横竖也不是博士。

    按照他的观点,彝族主要在金沙江和它的支流推龚江流域,他们的始祖是羌人,在商周时代,中原奴隶制崩溃时他们的先人就逐渐南移到这里。战国秦楚争夺黔中,六祖分支便进一步南移到云南,彝文古籍西南彝志里都有记载,毋用置疑。但去年,他在草海边发现了旧石器时代一百多件石器,之后在同一地点又找到了新石器,磨制的形状和长江下游河姆渡出土的石器十分相似。邻近的赫草县,也发现栏干式建筑的遗址,因此他认为新石器时代,这里同百越先人的文化也有某种联系。

    他见我来,以为我是来看石器的,便从小孩的床底下捧出整整一簸箕的石头。我们相望都笑了。

    "我不是为石头来的,"我说。

    "对,要紧的木是石头,来、来、来!"他立刻把一簸箕石头搁到门背后角落里,招呼他妻子:"拿酒来!"

    我说我刚才喝过。他说:

    "不要紧的,我这里你尽可以一醉方休,就在我这里下榻!"

    他好像是四川人。听他这一口川音备加亲切,也同他说起川腔。他妻子立刻准备好了下酒的菜,那酒味也变得非常醇厚。他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从鱼贩子卖的龙骨,其实是从草海的泥沼里挖出来的剑齿象的化石,谈到当地的干部,可以开一上午的会,研究要不要买一把算盘。

    "买之前,还要用火烧一烧,看算盘珠子是牛角做的呢,还是木头染的色?"

    "真货还是假货!"我和他笑得死去活来,肚子都疼了,真是少有的快乐。

    从他家出来,脚下有一种这高原上难得的轻快。我知道这酒喝得恰到好处,是我酒量的八成。事后我才记起,忘了从他那簸箕里检一块元谋人的后裔用过的石斧。他当时指着门后角落里那一簸箕的石头叫道:"要多少尽管拿去,这可是我们祖传的法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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