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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依然一动也不动的,静静的望着门口。

    走进了'厨房',这实在是间很大的屋子,一边是泥糊的灶,有好几个灶孔,其中一个燃着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铝质的锅正冒着气,扑鼻的肉香直冲出来,诱惑的在我们的鼻端缭绕着。房子的另一边,堆满了木柴,还有些红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样子,这些食物都足够吃一个月。

    '水在缸里,油盐酱醋在炉台上,砧板和刀在这儿,来!动手吧!'

    我们的主人领头动了手,找出锅子淘米,我们也只得七手八脚的跟着乱忙,绍圣泼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红薯皮削伤了手指。浣云拚命向灶孔里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烟,火却变小了。我和那几条鱼'奋斗',它们滑溜溜的毫不着手,不住从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后,我们的主人在炉子边站住说:'好了,你们在大学里都是高材生吧?'

    我红了脸,浣云嘟着嘴说:'大学里不教做饭这一行。'

    '教你们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许多艰深的科学,许多地理历史和哲学,却不教你们如何去填饱肚子!'我们的主人说,嘴边带着个嘲讽的微笑。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是张棱角很多,线条突出的脸,那个嘲讽的微笑没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却更增加了一些个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能和深度。'好了,够了,让我一个人来吧,你们到外间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当然。她这副姿态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而现在,她还是颇有生气'他把话咽住了,那嘲讽的微笑已经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的色彩。低低的又说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经是最好客的,虽然她现在已一无所知。'

    我望着我们的主人,有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怜悯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感动的情绪s。想想看,在这样的深山里,一个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为命的生活着。'颇有生气',他还认为他的妻子是'颇有生气'的呢!我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他,有些儿不愿意离开。他不再看我,开始忙碌而纯熟的准备着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说:'你们没有孩子吗?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别叫我先生,林场的人都叫我老王,你们也这样叫吧。'

    顿了顿,他又说:'你问什幺?孩子?不错,我们曾经有过,他和你们一样,念书,读大学,然后出国了。'

    他不像是有个读大学的儿子的那种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为什幺你们要住在山里?我的意思是说,为什幺你不把你太太送医院?'

    '医院?'那嘲讽的笑又回到他的嘴边。'医生说医葯对她已经没有帮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笑容顿然消失,他瞪瞪我,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发的怒气,不耐烦的说:'好了,好了,小姐!你问得太多了!出去吧!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头锁着,眼睛深沉的注视着菜板,专心一致的刮去鱼鳞。这是那种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间厨房。浣云他们正坐在外间屋里,低声的讨论着这个家庭。我走过去,站在我们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视着那张毫无表情,却秀气姣好的脸庞,和那对乌黑而无神的眸子。心中溢满了一种难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绪。

    四

    晚餐端出来了,是丰盛的一桌,我们这些无用的大学生,只能帮着端端盘子,摆摆碗筷。主人显然没有准备有客光临,盘子饭碗一概不够分配,连茶杯锅盖都拿出来应用。但是,那桌菜确实漂亮,台北最豪华的统一饭店也未见得有这样美味的食品。那只被浣云称作'猫'的东西放在正中间,香味四溢,主人说:'吃吧!可惜没有牛招待你们,但这只'狸'是你们在城市里不会吃到的。'

    '这是什幺?'浣云没听清楚,追着问。

    '狸。一种山里的动物,台湾人说这是大补之物,我无意间打到的。'

    我们确实饿慌了,也顾不得客气,就都狼吞虎咽了起来。

    那只狸真鲜美无比,连洋山芋似乎都是别种味道,吃起来津津有味。我们的主人盛了一碗汤,把鱼肉弄碎了,细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边。用一块毛巾,围在他妻子的胸前,开始慢慢的喂她吃东西。我好奇得忘记了吃,望着他那只粗大的手,颤巍巍的盛了一匙汤,送到她的唇边,一点点,一滴滴的把汤'灌'进去。那个女人显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汤都从嘴角流了出来,他马上笨手笨脚的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开了饭碗,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身边,热心的说:'让我试试喂她,好吗?'

    他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鲁莽而恼怒的说:'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碰了一个钉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边。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的说:'别去打搅他们,润秋。他只有靠喂她吃东西,才能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望着我。一剎那间,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调回眼光去看我们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满了悲凉的情绪,怎样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他爱她,那个一无反应、一无知觉的女人!怎样的一种绝望的爱!低下头,我扒着碗里的饭粒,忽然都变得像石子一样难以下咽了。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把一扫而空的碗碟送到厨房去洗干净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复可见,浓厚的云层移了过来,星星纷纷隐没。我们的主人倚着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头对我们说:'天变了,夜里会下雨。'

    我侧耳倾听,风声十分低柔和谐,溪水潺潺的轻泻,有猫头鹰在林梢低鸣,还有若断若续的几阵蛙鼓。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听不出丝毫的雨意。但是,气温似乎陡然的降低了,阵阵的寒意袭了过来,我们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后仍然抵御不了那股寒意。我们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夹克,敞开着胸前的拉炼,里面是件整洁的白衬衫,他彷佛对于这突然降低的气温并不在意,只走进一排三间的另一间屋子里,取出了一条毛毯,细心的为他的妻子盖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设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后,他抬头望着我们,低低的说:'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们认得二十年前的她,你们会觉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是一条雅丽清幽的小泉。'

    '她现在也不辜负她的名字,'我由衷的说:'她看起来仍然优雅可爱。'

    '是吗?'他灼灼的望着我,带着点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话中有没有虚伪的成分。'或者你说的也是真情,'

    他再望望那个'雅泉':'但,无论如何,她曾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时光,更美的时光'他陷进一种沉思之中,深锁着眉头,似乎在回忆那段更好更美的时光。室内有片刻的沉寂,我们如同被催眠般都无法言语,连爱笑爱闹的浣云也成了没嘴的葫芦。半晌,我们的主人蓦的清醒了过来,他振作的扬了一下头,突然的说:'好了,告诉我,你们是怎幺迷途的?在什幺地点迷途的?'

    绍圣开始述说我们迷途的地点和经过,怎样从山中的快捷方式走,怎样穿过树林,到达瀑布,和黄昏时的一段摸索。他仔细的倾听着,然后,他从里间房子里取出了纸笔,画了一个地形简图,指示我们现在的地点,和那条小溪,说:'你们兜了一个大圈子,所谓的瀑布,就是这条小溪下游几里路的一个陡坡,如果你们沿着瀑布的岸边向上游走,大概不要一小时,就可以走到我这儿。我这里是一个山谷,小木桥是向外边的唯一信道,如果越过我这座小屋,再向山里深入,就要翻越整个山头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话起码三、四天。林场的蹦蹦车路线是这样的──'他在图上画了出来,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画出来,下结论的说:'明天,你们只有走过小桥,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们回去!'

    他站直身子,走到里间屋里,我们以为他在安排睡处,但他走出来时,却拿着纱布葯棉和消毒葯膏,对绍圣命令似的说:'过来,假如你不想让手臂上的伤口发炎?玫幕埃故前鹄窗桑?

    '让我来好了!'浣云本能的说了句。我们的主人看了浣云一眼,没多说什幺,就把纱布葯棉递给了浣云。他自己却唤来了他那只闷声不响,而惯于突击的狗,仔细的审视着它脚上的伤,喃喃的说:'我们的客人真和善呀!来自城市里的大学生?还是野蛮民族?'

    我和宗淇交换了一瞥,想起刚刚进来之前,绍圣还说这是个野蛮民族的居处,现在竟被认为是野蛮民族,不禁暗中有种失笑的感觉。他给他的狗也涂上了葯膏,拍拍它的头,它就乖乖的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蜡烛,举着烛火说:'来吧,两位小姐睡在里间,我把我们的床让给你们睡,两位先生委屈点儿,用稻草铺在厨房地上将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说:'我们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占据你们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着。'

    '别多说,'他用决断的、不容人反驳的语气说:'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经常睡在躺椅上的。'说着,他把我和浣云引向了那间卧室,那是间简单而整洁的小房子,有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木椅,还有一张简陋的木床。把蜡烛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关好了,从床上取走了两条毛毯,对我们深深的看了一眼说:'好了,再见,两位小姐,希望你们睡得舒服。'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对浣云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被单下垫的是稻草,簌簌作声。一层懒洋洋的倦意对我卷了过来,和衣躺在床上,我说:'来吧,浣云,早些睡吧,我累极了。'

    浣云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幺。我问:'想什幺,还不睡?'

    '想我们这个主人──'她愣愣的说:'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这样一个已无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识的人生活在一起?'

    '别想了,'我说:'他似乎生活得很满足,他保护并照顾她,就是他的快乐。'

    '我想──'浣云慢吞吞的说:'他是个伟大的人!而且,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有学问、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为什幺会住在深山里。'

    '为了他的妻子,'我说:'山上的空气对她相宜。'

    吹灭了烛光,我们躺在床上。瞪视着黑暗的屋顶,听着夜色里的松涛和泉声,我有很久没有睡着,虽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却了然无存。我听到外间屋里有一阵折腾,接着,烛光也灭了,显然,我们的男女主人和两位男伴都已入睡。过了许久,浣云幽幽的说:'润秋,什幺是真正的爱情?'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我沉思,摇了摇头,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说。

    '像你和宗淇吗?'她说:'你们在相爱,是不是?我羡慕你们!而我,说真的,我很喜欢绍圣,但我无法漠视他的缺点。'

    '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说,不安的翻了个身。'别羡慕别人,每个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恼,我和宗淇也有我们的矛盾。'

    叹了口气,我说:'别谈了,睡吧!明天还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们不再出声。窗外起风了,小屋在风中震撼,窗棂格格有声。夜凉如水,裹紧了毛毯,我听到外间屋里,我们男主人的鼾声如雷。一会儿,鼾声停了,一阵椅子的嫌诏,他在翻身。接着,是阵模糊不清的呓语,喃喃的夹杂着几声能辨识的低唤:'雅泉雅泉雅泉'

    呓语停止,鼾声又起了。我阖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风声、泉声、和呓语声,我睡着了。

    一夜雨声喧嚣,如万马奔腾,山谷在风雨中呼号震动,小屋如同飘摇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挣扎摇撼。我数度为风雨所惊醒,又数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乡。外间屋中寂无所动,大概这种山中风雨对我们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见惯。小屋看来简陋不堪,在雨中却表现了坚韧的个性,没有漏雨,也没有破损,我迷迷糊糊的醒来,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时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满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压在我的身上,怀中抱着个枕头睡得正香。我轻轻的移开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边,推开了那两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阳光闪了我的眼睛,一山苍翠,在阳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样的绿。经过一夜雨的洗涤,山谷中绿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树叶小草都反射着绿光。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满胸腔的阳光,满胸腔的绿。

    浣云在床上翻身、转动、打哈欠。接着,像弹簧般跳了起来。

    '怎幺?润秋?天亮了?'

    '岂止亮了?'我说:'太阳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来,大大的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又转头望着我,问:'昨天夜里怎幺了?一夜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雨。'我说:'你睡得真死,那幺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阳光,窗子大开着。我们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里,头发梳过了,整齐的垂在脑后。肩上披着件毛衣,下半身盖着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个守护神般躺在她的脚前,疑惑的望着我们。桌上,放着好几杯乳汁,还有一锅食物。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整个屋子内,没有男主人的踪迹。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激流冲毁,只有等水退后涉水过去。杯中是羊乳,锅里是红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后请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猎,中午即返?贤跤谇宄?我抬起头来,看着浣云。

    '什幺事?'她问。

    '我们陷在这山谷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桥被水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着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

    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满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着腰喊:'居然还在睡哩!叫醒他们,大家商量商量怎幺办?'

    '还能有什幺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五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一夜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看到这样的水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浅浅的小清流。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快捷方式,又何至于如此?'

    '总算还好,'我笑着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鸡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那儿去。'

    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着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着鱼竿,他们到水边去了。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鸡在屋前屋后徘徊。看情形,我们的主人一定完全过着农牧的生活。隐居在这深山里,我奇怪,他会不会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身边,我试着去触摸她,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吸着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幺意义呢?连自己'活着',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的躺在床上,瞪视着屋顶。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顺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完全出于无聊,我随便的翻了翻。

    抽屉中有许多本书,纪德的窄门、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拉马丁的葛莱齐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们的主人,应该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视线被一个装订得很精致的小册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册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雅泉杂记──民国四十五年'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我带着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入眼帘的,是一阕荡气徊肠的词:'彤云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的一页页的看了下去。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记了一些杂感。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谷中,而贪婪的捕捉着那些句子和片段:'人,如果仅仅为活着而活着,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发现,我活着的目的已经没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拋弃,我就什幺都没有了。那幺,我还为什幺而活着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须生活在幻想里。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绝望的日子!多幺长久的等待!从十八岁到今天!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吗?等待她的爱人十几年之久!'

    '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他回来了,酒气、嘻笑,满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调侃的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生气,他笑着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身子重重的掷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个寂寞的,充满泪的夜拋给我。'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的来关怀我了,会有那幺一天吗?'

    ''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的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脱?'

    '他回来了。我收起了眼泪,满腹凄苦的欢欣,强整笑容,他喜欢带笑的脸!捧上一碗他爱吃的莲子羹,刚尝了一口,他说:'太甜了,难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莲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厨房里,笑容消失,眼泪复来。──噢,我恨他!''我是那样恨他,那样恨他!但是,为什幺不回来呢?我将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难道我必须要永远陷在这种煎熬之中吗?'

    ''

    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边,我捧着册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你在看什幺?'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然后,我轻轻的走出来,搬了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身边,我就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依然静静的坐着,静静的瞪视着前方。

    '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张苍白而安详的脸。'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的触摸着她的手背。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叹息,低声的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脱了。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脱不了的人呢!'

    一剎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

    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的说:'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幺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幺时候悄悄的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幺好!'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的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

    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着云雾。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

    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怎幺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幺,'她闷闷的说:'好像心胸里被什幺乱糟糟的东西胀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止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的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熏人欲醉。

    模模糊糊的,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着额头说:'是什幺?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

    '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着,绍圣和宗淇拿着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腰,一面说:'看你们那副专心一致,参禅悟道的样子!弹根竹片吓唬你们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胆子那幺小!'

    '又是你!阴魂不散!'浣云气呼呼的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喜欢和你开玩笑是不是?看到你这副猴儿崽子的样子就有气!'

    '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幺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嘻笑的态度。

    '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嘻皮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嘻皮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那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欲坠。哑着嗓子说:'我瞎了眼睛才会给他裹伤!'

    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的说:'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这一对真要命!'

    我笑笑,没说话。宗淇默默的望着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段长时间。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着我的一绺头发,轻声的说:'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的打了个冷战。宗淇奇怪的望着我:'怎幺了?''没什幺,'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幺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

    '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摇头,轻声的说:'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说:'听那歌词!是钟谪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堪笑一场颠倒梦,原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身!'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鸡。看到了我们,他愉快的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着说:'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鸡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

    我望着这衣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朮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的说着,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六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来,让她晒晒太阳。绍圣和宗淇到溪边去勘察了一下水势,回来报告水已经退了很多。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边,静静的享受着山里的阳光和下午。厨房中,山鸡已经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炉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深深的凝视着他的妻子。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的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着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的盯着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

    '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他的身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的说:'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朮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她怎幺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你追求她,为什幺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幺你为什幺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沉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强,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头来,望着我和浣云:'怎幺?你们想探索些什幺?'

    '不,没有什幺,'我说。'仅仅是好奇。'望着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她是副什幺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幺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细心的拢了拢她的头发,怜惜的望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他注视得十分长久,接着,却颓然的叹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爱情,天真的认为爱情的领域里应该什幺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决了爱情,'我抗议的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情,'他淡淡的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情,爱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摇头,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妻子的脚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的说:'感谢天,她已经不再自苦!'

    我望着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情还是否决爱情?他到底是爱他的妻子,还是不爱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说:'如果你以前多爱她一些,她不是脑旗乐幸福很多吗?'

    '你怎幺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视我。'凡是陷在爱情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

    '你仍旧在否决爱情,'我说:'真正的爱情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

    他嘲讽的笑笑。

    '真正的爱情?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的失去它。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情吗?看过吗?告诉我。'

    我困惑的摇摇头。

    '对了,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有爱情,却苛求、争执、不满、嫉妒最后,用爱情来折损了爱情!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情来折损爱情,凡是有情人,都有这个毛病。'

    我不语,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浣云用牙齿咬着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过来,微笑的看着我们说:'怎幺?你们在上课?讲解爱情?'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的说:'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说完,他迈直走入了屋里。宗淇咬着嘴唇,注视着他隐进屋内的背影,着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着我纳闷的说:'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黄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的喂她喝了杯开水。看他如此温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致,低沉的说:'黄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幺叫黄昏?什幺叫清晨?甚至于,什幺叫白天?什幺叫夜晚?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情,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过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饱了鸡。晚餐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这该算是十分名贵的了。举起杯子,他对我们点点头,一仰而尽,豪放的说:'干了你们的杯子!朋友们,明天下山后,你们不会再来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暂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庆祝,说实在的,我欢迎你们的拜访。在山里,虽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却非常非常的寂寞,你们使我又回进了人群里。'

    '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幺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的笑着,望着他的妻子。

    '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

    '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的说,酒使我有些激动。'你实在犯不着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着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幺,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蒂固的爱。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幺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干杯!'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干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干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激动和忘形。我们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脚前,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动。浣云流了泪,紧紧的靠在绍圣的肩头。我和宗淇相对而视──再没有一个时候,我们的心灵这样的融会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爱。

    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视着他们,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的撤去了残羹和碗盏。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这一夜,我们都睡着得很迟,心中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来,依然是那幺好的阳光。桌上,我们的主人留了一张地形简图和纸条,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几句话:'再见了,年轻的朋友们!水已退,请涉水过去,按地形图去寻路,相信你们不会再'迷途'了。珍惜你们已有的,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梦之谷。是吗?祝福你们,恕我不送。'

    我们默默的站了几分钟,然后一一的向我们的女主人告别,虽然她听不见,我们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来像个年轻的新娘。很快的,我们上了路,涉过了浅浅的小溪,沿着溪边的小路,我们沉默的走着,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头凝望,梦之谷早已不复可寻,烟霭腾腾中,绿树青山,重重叠叠。极目望去,云山苍苍茫茫,深不可测。

    '我像做了一个梦。'我说。

    '我也是。'宗淇说。

    我们手挽着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几码处,浣云和绍圣正相倚而行,像重叠的两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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