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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龙石虎,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将要发生什么。他们站在窗口,呆呆的等待着,窗外,暮色正逐渐扩展开来。

    三

    石榴花冲出了房门之后,就直奔向万家班打擂台的方场,今天所受的侮辱,在她是刻骨铭心的,怎样都洗刷不清了!除非是找到那个万年青,再打他一场,即使打不过,战死了也比留下笑柄好。到了方场,她就愣住了,方场上人潮早散,那戏台子虽然只搭了一天,却已经拆除了,万年青和银姑都不见踪影,只有几个小徒弟在那儿清理善后。石榴花直奔过去,问一个小徒弟说:“你们那个万年青到哪里去了?”

    小徒翟拼到石榴花来势汹汹,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说:“小的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石榴花抽出?矗绨蛏弦桓椋嫉故友墼舱觯蠛纫簧担骸澳愕故侵阑故遣恢溃俊?br>

    “噢,噢,姑娘饶命!”小徒弟慌忙说:“他在东郊外的福安客栈里。”石榴花收回了剑,一语不发,她直奔向福安客栈。福安客栈在郊外的官道边,地点相当偏僻,也相当安静。石榴花直冲进客栈大门。店小二迎了出来,还没开口,石榴花已仗剑而立,清清脆脆的说:“去叫那个万年青给我出来!”

    店小二看她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一句话也不敢再多问,就连跑带跌的跑进里面去了。只一会儿,万年青已持剑而出,一看石榴花,他就已经明白了,拱了拱手,他蹙着眉问:“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没话可说!”石榴花嚷着:“本姑娘不肯认栽,你是有种的,咱们就再到外面去较量一番,不死不散!”

    “姑娘!”万年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你是存心来找碴儿的了?”石榴花还没答话,银姑却从里面跑了出来,看到石榴花,她的眉毛就直竖了起来,一改在台上的温婉,她跺了跺脚,嚷着说:“好呀,哥呀,你没去找她,她倒找了来了!”冲着石榴花,她一脸的怒气和轻蔑,说:“姓石的,你居然还有脸到这儿来,女儿家贴身的东西丢了都不知道!还收人家二十两银子呢!别丢人现眼了!你那两手花拳绣腿呵,只好给乡巴佬看看罢咧!你不害臊吗?我哥哥的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推个大筋斗了”“住口!”一个声音在门口大喊着,大家一看,是随后追来的石豹,听到银姑在侮辱他妹妹,他忍无可忍,刀就出了鞘了,提着刀,他喊:“姓万的!咱们今天就见个你死我活,有种的出去打!”“小生奉陪!”万年青说了一句,就冲出了客栈,石榴花随后纵出,银姑及石豹也跟着跃了出去,一行人直奔郊外的荒野,到了一个小土丘边,四野只有一些疏疏落落的松树,地方还算宽敞,石榴花就首先发难,一剑向万年青刺去,万年青提剑相迎,两人就此大战起来。同时,银姑和石豹也展开了大战,银姑和万年青一样,也是使剑,石豹使刀,两人也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石榴花这次不再客气,一上来就用了连环剑,双剑翻翻滚滚,密密麻麻,一剑连一剑,直刺向万年青。谁知万年青剑法一变,双剑翻飞舞动,如电如虹,从容应战。石榴花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万年青所用的,居然也是连环剑。记得当初父亲教她这手剑时,曾说这是家传剑术,鲜为人知,所以不能当众表演,怕这套剑法流传出去。而现在,这万年青怎会知道运用这连环剑?她心里一惊,就马上翻身跃出圈外,大声说:“慢着!”

    万年青站住了,扬了扬眉:“怎的?认输了吗?”“见鬼!”石榴花咒骂着。扬声问:“姓万的,你从实说来,你怎会这套连环剑?”“你真想知道吗?”万年青扶着剑,冷冷的问。

    “你说清楚,咱们再战。”

    “那么,你听着!”万年青锁着眉,面色沉痛而悲切。那银姑和石豹也不由自主的停了战,银姑是知道内情的人,却也息战以便万年青叙述,石豹是不知情的,和石榴花同样诧异,也扶着刀望着万年青。万年青深吸了口气,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说:“告诉你吧,二十几年前,没有你,也没有我,江湖上却有两个英雄好汉,一个姓万,名叫万之澜,一个姓石,名叫石宗全。这万之澜与石宗全是出生入死的生死之交,两人因为感情好,又都行侠仗义,所以结拜为兄弟,万之澜是兄,石宗全是弟。在二十几年前,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万石两兄弟。他们二人在武功的造诣上几乎完全一样,拳、刀、剑样样俱精。尤其是剑,两人都特别喜欢研究剑法,于是,他们综合各家剑法,取其所长,去其所短,研究出一套独特的连环剑,取名为万石连环剑,这就是你我今天所用的这套剑法。”石榴花听呆了,这些对于她,是知所未知,闻所未闻的事。父亲带着他们,从未讲过任何江湖轶事给她听。这石宗全显然与他们石家有关,而父亲竟未提过,她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家族,都是些江湖艺人而已呢!那万年青又吸了口气,继续说:“这万石两兄弟,本该和和气气,共同行侠仗义一辈子,谁知不知为了什么,有一逃邺人竟翻了脸,两人大打出手,论武功,两人谁也不低于谁,可是,一旦对起手来,总有点运气成份,那姓石的一剑刺来,万之澜躲闪不及,伤中要害而亡,当时用的,就是这套万石连环剑”

    万年青住了口,石榴花怔怔的瞪着他。

    “你懂了吗?”万年青问,满面悲戚之色。

    “不大懂。”石榴花摇了摇头,困惑的说。

    “万之澜死后,遗下一个妻子,六个月后,生下一子,取名万年青。”万年青幽幽的说,目光清冷,直直的注视着石榴花。“依赖叔叔万之清的教导,和父亲手写的万石连环剑剑谱,我从小苦练武功,以期长成,可报父仇。现在,我已成人,跟着叔叔和叔叔的女儿银姑,我们寻遍了大江南北,终于找到了那个手刃我父亲的仇人。”

    石榴花的面色有些发白,她心中已经有数,嘴里仍然多余的问了一句:“是谁?”“他已改了名字,叫石光祖。”

    石榴花深抽了一口气,许许多多疑惑,在这一刹那间都明白了。她点点头说:“所以,今天在台上,你是有意逼我施出连环?吹牧耍俊?br>

    “不错,只要你施出连环?矗揖椭牢宜业娜嗣挥写砹恕!笔窕ㄓ稚詈粑艘幌拢鹧劬矗抗馊缇妫凰惨膊凰驳耐磐蚰昵啵淅涞乃担骸昂昧耍阋丫业轿腋盖琢耍阍け冈趺窗炷兀俊?br>

    “抱歉,我必须取他性命,以报父仇!”

    “那么,你就先取到我的性命再说吧!”石榴花大声说,话一完,剑就出了手,直劈向万年青的头顶,万年青用剑架住,立即,两人就又交上了手,打了起来。

    同时,银姑的剑也直取石豹,一来一往,也战得个难解难分。就在他们这两男两女,杀得天翻地覆的时候,天色已逐渐的灰暗了,落日早已西沉,暮色无声无息的笼罩下来,像一张大大的网,网住了山岗,网住了原野,网住了树木,也网住了在交战的人们。暮色广漠无边,秋意正浓,天空上寒鸦数点,原野上落叶纷飞,平芜衰草,苍茫无际,四周是一片模糊。石榴花是已经拚了命,再也不是打擂台的打法,而是“拚命”的打法,何况又没有“不许用连环剑”的顾忌,她的一套连环剑原就使得滚瓜烂熟,运用自如,战起来已大非下午在台上的情形可比。那万年青的连环剑,虽也不错,却到底是从纸上学来,远没有石榴花娴熟。所以,他的功力虽在石榴花之上,却一时拿石榴花奈何不得。

    那银姑和石豹,是真正的“棋逢敌手”你来我往,简直分不出上下。于是,这一战就越打越久,天色也越来越暗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时竟有一群人正暗暗的向他们潜来,并默默的观看着这场战斗。

    时间一长,石榴花就已有些招架不住,汗涔涔而喘吁吁。同时,那银姑也喘不过气来,手下也有些松懈了。女孩儿家毕竟无法和男人比体力,没多久,两个男性就都已占了上风。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暗地里喝了一声:“看镖!”就有一样暗器,直奔万年青的脑门,万年青正和石榴花战得火热,根本没有防备,这暗器打了个正着,万年青“呀”的叫了一声,向后就倒,石榴花一愣,收了剑,那万年青已晕倒在地。石榴花正愕然间,陡然又听到一个声音在喊。

    “看镖!”这次,倒下去的却是石豹了。

    石榴花和银姑都惊愕的呆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当她们举目四顾,看到的是山影树影,重重叠叠,暗暗沉沉。而在那昏暗的夜色里,一幢幢的黑影,正从四面八方缓缓的移来,如鬼,如魅,无声,无息她们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些黑影陡的扑了过来,中间夹着一个男人的哈哈长笑声,于是,她们才愕然的发现,已被人重重的包围住了。

    四

    石光祖跟着万之清,走出了住处之后,两人都很沉默。一直走了好长的一段,谁都没有说话。石光祖是满面凝霜,万之清是一脸沉痛,就这样,他们离开了热闹的街道,来到郊外的江边。江中帆影点点,天边落日熔金,几苇芦花,摇曳在深秋的晚风中,几只大雁,嘹唳在白云深处。他们站定了,万之清抬眼看着石光祖,这时才先开了口:“石大爷,不知您是不是准备好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石光祖说,凝视着万之清:“假若您的意思是要在这儿动手,我随时准备奉陪。”

    “石大爷,”万之清慢慢的摇了摇头,神色暗淡。“想我万之清,有多大能耐,敢向石大侠讨教!今天我只能带石大爷到小侄万年青那儿,一切血债,该由做儿子的亲自讨还!只是”万之清咽住了,若有所思的看着江边,那儿,有只失群的大雁,正在芦苇丛中哀啼。一阵秋风,落叶成阵。那大雁扑扑翅膀,似乎欲飞无力,万之清忽然深思的看呆了。

    “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石光祖喃喃的念着一首古诗,也望着那只大雁,脸上的怆恻之情就更深了。“石大爷!”万之清心中一动,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您不用多说了,”石光祖及时的说,唇边浮起一个凄恻的微笑,眼光炯炯,坦白、真挚,而又明亮的望着万之清。“万二爷,您的一番意思,我完全了解,子报父仇,是天经地义。如果您担心万年青经验不够,年纪太轻,想我石某人,也算是他的叔叔,我不会让万大哥绝后的。”

    万之清心中又一动,定定的看着石光祖,他看到的是一张充满了感情的脸,时间在那脸上已刻下不少的痕迹,眼角鬓边,已遍是皱纹,而须发皆白。这是个老人了。是的,他们都是老人了,老的一代过去之后,新的一代将继而起之,继起的世界,该是万年青和石榴花他们的。他望着石光祖,后者是准备牺牲了,他知道。他将为二十几年前的错误而牺牲,世界上有这样的侠义之士吗?那几乎是让人不能置信的。他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肃然起敬,对石光祖拱了拱手:“石大侠,有您这一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石光祖惨然一笑,说

    “那我们还等什么,走吧!”

    他们开始向福安客栈走去,暮色已慢慢游来,山光水色,都是一片昏黄。万之清忍不住,终于问:“我能请问一句吗?当日石大侠和我哥哥,因何反目?因何动手?”石光祖神色凄然。“说来或者你不信,我从未和万大哥反目过,当时动手,只为了争执万石连环剑中的一招剑法,大哥坚持他的对,我坚持我的对,终于决定当场试验,于是比武,谁知刀剑这玩意,功力再深,终有一失。我证明了我是对的,大哥却因此而亡。从此,我不再仗剑江湖,只作个卖艺的老头儿,你以为我是怕你们寻仇吗?不是,我只是心灰意冷,手刃义兄,我何以为人?因此,发誓不再弄刀弄剑了。但是,自小只受过武功训练,不知何技为生,只好教了儿女几手小武功,带着儿女卖艺。又不忍让万石连环剑失传,教给了小女,竟因此被你们寻获,也算天意。我石某人儿女皆已长成,如今也别无牵挂了。”万之清沉吟了,这是他们都不知道的内幕,当时动手,两家亲人,皆不在场,事后,石光祖就带着家眷,一走了之,从此失去踪影。大家都认为是反目成仇,义弟弑兄,畏罪潜逃。因此,让万年青苦学武功,以报父仇。而今而今他看着那石光祖,白发皤然,皱纹满面他猛的收住了步子。“怎的?”石光祖愕然的问。

    “既是比武失手,夫复何言?”万之清说:“我想我想”“我们去吧!”石光祖微微一笑,笑得豪放,笑得洒脱:“反正这笔帐是我欠下的,应该由我来偿还,你既是我那大哥的弟弟,叫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也不必感情用事,你看,秋风已起,你我老矣!能有多少欢乐的时光呢?知道秋风辞吗?”于是,他慷慨的念:“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念完,他又笑了,说:“咳,我也累了,一个疲倦的老人,近来,我真想返回家乡呢!”万之清无言以答,一瞬间,他对面前这个老人,充满了某种难言的、感动的情绪,他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就这样,他们到了福安客栈。

    他们来到福安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一进店门,他们就从店小二处知道石榴花和石豹来挑战的经过。两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不敢有任何耽误,他们马上冲出了店门,开始向郊外的旷地里寻找。郊外地广人稀,听不到刀剑之声,也听不到人声,只有树木森森,荒原漠漠,和那秋风瑟瑟的声响。他们四面搜寻,直到月上树梢的时候,才发现了万年青和石豹。一眼看到万年青和石豹躺在地上,石光祖和万之清心里都凉了一半,赶过去仔细一看,两人都只是晕倒,并未受任何重伤。石光祖从地下拾起一个飞镖,看看万之清,说:“你们家的银姑会使飞镖吗?”“不会呀!”万之清说,也从万年青头边拾起一个飞镖:“看样子,他们都是被飞镖所伤的!”

    “他们并未受到大伤,使镖的人手下留了情。”石光祖审视着说:“但是,他们显然是遭了暗算,镖都是打在脑后,这耍暗器的人似乎不太顾江湖规矩。弄点水来喷喷,我们先把人救醒再说!”幸好离江边不远,他们弄了水来,很快的救醒了万年青和石豹,两人翻身立起,茫然四顾,一时都弄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石光祖追问着说:“发生了些什么?你们怎么会中了暗器的?”

    “暗器?”万年青摸了摸仍在隐隐作痛的后脑,环视四周,不禁“呀”了一声,说:“糟了!他们掳走了银姑!”“还有榴花!”石豹接口。

    “是谁?”万之清问。“不知道是谁,但是一定有一大群人,瞧!”万年青在草丛中拾起了一只绣花鞋:“这是银姑的鞋!”

    “这儿,是榴花头上的玉钗!”石豹也拾起一股钗子。“她们一定抵抗过一阵,仍然被捉走了。”

    石光祖一声也不响,他握着手里的那两支飞镖,在月光下仔细的研究着,脸上一股深思的表情。然后,他走到万之清面前,把镖递给他说:“看到上面那个骷髅头似的符号吗?”

    “是的。”“这使我想起二十几年前,黑道上的一个人物,名叫索名郎君熊武。这熊武所使用的飞镖,就都有这个符号。但是,那熊武虽是黑道上的人,却专门劫富济贫,属于盗亦有道之类,所以我和大哥对这熊武,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各的。如今二十年来,都没听过熊武在江湖上活动,听说早就去世了,怎会有他的暗器出现呢?又干嘛掳走我们石家和万家的姑娘呢?难道那熊武还活在世间吗?故意留下暗器,又似乎有意在告诉我们是谁干的,会不会有人要故意引我们走入歧途?”

    “爹!”石豹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过黑煞星熊大爷的名字吗?”“黑煞星!”万年青叫:“对了,准是他!”

    “没错了,”石光祖点点头:“熊武应该已过世多时,这该是熊武的后人了。”万之清握紧了手里的飞镖,看看万年青,又看看石光祖,被这件事一混,他们彼此都顾不得原来那笔帐了,万之清低沉的叫:“青儿。”“叔叔。”万年青答了一句。

    “我们现在没时间来报往日之仇,必须联合两家之力,救出银姑和石榴花,听到了吗?”

    “是的,叔叔!”“那么,我们去吧,不能再耽搁了,先把龙儿和虎儿也叫来,全体一起去找那个黑煞星!”石光祖咬着牙说。再掉头面对着万年青,直视着他说:“关于我们之间那笔帐,你能信任我吗?”“凭您一句话!”万年青朗声说。

    “那么,让我们先找回银姑和榴花,我自会给你一个公平的了断!”万年青深深的点点头,不再说话。

    月色里,他们一行人向前疾奔而去。

    五

    石榴花和银姑被囚在一间地牢里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

    她们没有被捆绑,只搜走了身上所有的武器。石榴花已一寸一寸的研究过这间地牢,整个地牢也可以说是一间石牢,可能是山石中打出来的,除了顶上有个小洞可以透点空气之外,丝毫也无出路,而那小洞仅有一臂粗细,是休想钻出去的。那石门厚而重,只能从外面用机关控制开关,她已试过几次,去推那石门,石门纹丝不动,最后,她筋疲力尽,只好放弃努力,在屋角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闷声不响。

    整整一个时辰,银姑没有和石榴花讲话,当石榴花勘察这石牢时,她只是默默旁观,等石榴花放弃之后,她却站起身来,也到各处去巡看,石榴花望着她,忍不住说:“罢咧,毫无机会的!”

    银姑望望她,石牢中有一盏油灯,灯光下,石榴花周身穿红,也像一团小小的火焰,那眼光在灯光之下看来,已无白天的凶霸之气。银姑竟对她生出一份难言的好感来,也放弃了努力,在屋子的另一角坐了下来。石榴花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石榴花,彼此默默的对望着。

    好久好久,银姑终于说:“你看他们把咱们捉来干嘛?”

    石榴花耸了耸肩。“为财,咱们跑江湖的也没财,剩下来的,就是为色了。”她冷冷的说,望了银姑一眼:“只怪你的脸蛋儿长得太好!”“罢哟,你的脸蛋儿才好呢!”

    这简直是在彼此标榜了,石榴花忍不住噗哧一笑,就把脸扭向了一边。银姑也莫名其妙的脸红了。在这石室中,被一同囚禁,共患难的心已不知不觉的把那份仇意给赶走了。

    “你放心,”银姑说:“我爹和哥哥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我爹和哥哥们也会来的。”石榴花说。

    “只怕他们”银姑没说完她的话,石榴花却已了解了,只怕他们彼此已拚得你死我活,顾不得她们了。也怕他们也已为暗器所伤,无法救她们了。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她闷住了,把下巴搁在膝头上,她望着灯火出神,银姑也默然不语了。

    石室中好静,好无聊,灯火静静的燃烧着。

    实在太静了,实在太无聊了。石榴花拾起一块石头,用来敲击着石墙,像击筑一般,突然唱起歌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次,轮到银姑“卟哧”一声笑了。说:“你以为你是项羽吗?”“被关在这石室里,无技可施,可不像项羽吗?”石榴花豪放的说,一股男儿气概。

    “你是项羽,我可不是虞姬呀!”银姑说,也忍不住的唱了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勇士兮守四方?”

    “嗨,你知道吗?”石榴花说:“你的歌实在唱得挺不错的!”

    “你唱得更好!”银姑说。

    这又在彼此标榜了!这次,两个人都同时笑了起来。石榴花和银姑,都是自幼没有姐妹,只有哥哥,生活在男人之间。在表面上,都有男儿那份豪放之气,在潜意识里却也都有女儿家那份柔情。这时,那女儿家心性就都在逐渐抬头了,两人相对,都有一种亲切的、知遇的和彼此欣赏的感觉。女性的心胸深处,向来有一处最柔软与最易感的地方,在这种共甘苦,同患难的时候,那柔软与易感之处就被触动了。何况,自古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就像银姑曾唱的歌:“论知心英雄对愁,遇知音英雄散愁!”

    这就是她们“对愁”的时刻,也是她们“散愁”的时刻。两人心里都明白,如果那黑煞星真要侵犯她们,而救援不至,她们是势必拚命至死。那么“死”在目前,还追究什么以往!她们都暗暗决定,在这一刻,关于她们长一辈之间的恩怨,还是暂时抛诸脑后吧!“对了,”石榴花说:“你今天在台上唱的是元曲中的一段吗?”“是的,我改动了几个字。”

    “你自幼习的元曲吗?”

    “是的,你呢?”银姑问。

    “也学过,小时候爹请了个师傅来教,没学全,我没有长性儿,学刀剑还行,学曲子就总是丢三忘四的。谈到曲子,我喜欢浣溪纱里的一段。”说着,她就唱了起来:“长刀大弓,坐拥江东,

    车如流水马如龙,看山河在望中!”

    银姑一高兴,就接着唱了下去:“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群旌旆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石榴花舒展了一下身子,倚在墙上,又说:“记得红拂里那段‘渡江’吗?”“怎不记得?”银姑说,立即唱:“少小推英勇,论雄才大略,韩彭伯仲,

    吧戈正汹涌,奈将星天耀,妖氛犹重,

    几回看剑,扫秋云半生如梦,

    且渡江西去,朱门寄迹,待时而动!”

    石榴花击石代筑,慨然接口:“本待学,鹤凌霄鹏搏远空,叹息未遭逢,到如今教人泪洒西风,我自有屠龙剑、钓鳌背,射雕宝弓。又何须弄毛锥角技冰虫”

    银姑兴致更高,就和着石榴花,两人齐声唱下去:“猛可里气冲冲,这鞭梢儿肯随人调弄,待功名铸鼎钟,方显得奇才大用,任区区肉眼笑英雄!”

    这一唱,两人各觉得豪气干云,精神一振。忘了是被囚禁在石牢里,忘了两个哥哥生死莫卜,忘了自己前途堪忧,也忘了旧恨新愁。毕竟两人都只有十七、八岁,稚气未除,毕竟是弄刀弄剑长大的姑娘,没一些儿扭扭捏捏。两人这一唱唱得高兴了,干脆你来我往,放着兴致,大唱特唱了起来。

    六就在石榴花与银姑在石牢中放声而歌的时候,石光祖和万之清已率领着石家三兄弟和万年青,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这黑煞星的巢窠。黑煞星所住的地方远在东云镇镇郊,占地颇广,庄院重重,他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卧虎山庄”但是,东云镇上的人却称它为“黑熊山庄。”这黑煞星迁来东云镇已将十年,在镇上拥有好几家的钱庄和当铺,对镇上的老百姓,他并不侵犯,但是,他行踪飘忽,举动奇异。相传有好几件无头血案,都是他所干的,但因被杀的多数为土豪劣绅,或武林恶霸,所以大家也不追究他。他又养了无数武林高手,那黑熊山庄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怪异的人,因此,大家对他都谈“熊”色变,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心理,退避三舍。

    而现在,石光祖等一行人已直奔而来。在路上,他们已经研究好了,决定按江湖上的规矩,先礼后兵。石光祖尊重黑煞星的父亲也算“武林一奇”不愿直攻上门,何况一旦动手,伤亡难以预卜。所以,大家商讨的结果,是昂然登门,叩门求见,直言要求他放出石榴花和银姑,如果能好言解决,固为上策,否则,就只好动手了。

    老远就看到黑熊山庄的灯烛辉煌,照耀得如同白昼,竟像有什么喜庆一样。他们心里,已感到某种忐忑不安,嘴中不言,脚下就加快了步子。一抵山门,大家又吃了一惊,只见庄门两侧,灯火高悬,四周了无人影,而庄门洞开,大家面面相觑,万之清说:“石大爷,您看这之中没有什么诡计吗?”

    “我看,自始就大有文章。”石光祖沉吟的说,咬了咬牙:“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就闯进去吧!”

    他们窜了进去,经过一大段天井,四周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整个庄院,似乎已成了一个空城,然后,他们到了“卧虎山庄”的正厅。跨进正厅,依然人影杳然。而厅中红烛高烧,四壁灯火,都已燃亮,整个大厅,都在灯烛的照耀之下。而在一进门的地方,有张大案,案上,却放着一张大红条子,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两行字:“恭迎石大侠与万大侠双双光临”

    石光祖和万之清相对一视,石光祖就掉转头,环视室内,到处都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石光祖对空中拱了拱手,大声说:“有请主人,出来一见!”

    他的声音空空的在室内荡开,仍然没有丝毫回音,那慑人的寂静,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万年青失口惊呼了一声,说:“瞧那儿!”他指着大厅靠墙那边,正中的供桌上,大家都被他的惊呼吓了一跳,慌忙对那供桌看去,只见两副长剑,连剑鞘放在供桌上,大家奔过去一看,立即认出一副是石榴花的,一副是银姑的,难道两人已遭毒手?大家心里都陡的一寒。拾起?矗从址11终饬礁北v拢棺乓徽藕焯樱诿髁恋牡苹鹬拢翘由系淖旨j智宄吹氖牵骸巴蚴信袢怂a窕ㄋ苹穑妹睬俊?br>

    两家有子,凤兮无凰!积年夙怨,战彼郊荒,为救佳人,出我镖枪!

    凤兮凤兮,何不求凰?往仇已矣,新欢正长。

    解尔怨仇,结尔鸳鸯,佳话永传,万古流芳。

    玉人何在?请叩石墙,何以谢媒?万石剑方!”

    大家看完了红帖子,都忍不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那帖子上的字迹写得如行云流水,展示在那儿,每个字都像是活的,在他们面前奔跃着,舞动着。帖子上的意思非常明白,要他们两家忘记仇恨,缔结婚姻。而管闲事的这个黑煞星,只求万石连环剑的剑谱为谢。怪不得飞镖出手,却不伤人,原来目的是为了救下一对姑娘,以免受伤,而使仇恨更深,永无解时。这黑煞星却真是别有心机呵!万之清望望石光祖,又望望万年青,那万年青呢?自从看到这个帖子之后,就整个人都愣在那儿了,精神恍惚,眼光朦胧,他一直若有所思的瞪着那红帖子。

    “青儿!”万之清喊。“是的,叔叔!”万年青如梦方醒,惊觉的答。

    “你怎么说呢?”万之清问。

    万年青的脸蓦然间涨红了,不知怎的,他此时毫无报仇之志,只觉眼前的红帖子、红烛、红灯光,都幻化成了石榴花身上的一身红衣,而自己的神思,早已飘飘荡荡,不着边际的游移在石榴花那团如火如霞的红影中。好半天,他才挣扎着回答:“但凭叔叔作主!”“青儿,我必须告诉你,”万之清说,深深的望着万年青:“我已经询问过石大侠,当初你爹之死,原是和石大侠比武失手,并非结仇反目。你知道,在武林中,比武失手,原是常事,不能以一般仇杀相比!”

    “哦,是吗?”万年青问,顿时间,已展开一脸的惊喜之情,像是突然间卸下了一层重荷,说不出心里是怎样一种酸甜苦辣的情绪。万之清只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心中已经了然了,自古以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呵!再看到石豹,就不能不想起自己的女儿银姑,十七岁了,终身也该定下来了。看石豹雄姿英挺,浓眉大目。世上还有比英雄美人,联成佳偶更好的事吗?他不由自主的兴奋了,看着石光祖,他说:“石大爷,您可愿意接受这黑煞星熊大爷的建议?化干戈为玉帛?”“哦,老弟!”石光祖立即接口:“若能得青儿为婿,我复何求?”“那么?”万之清欲言又止。

    “我有三子,任您选择。”

    “那我就选了老三吧!”

    石豹喜出望外,想起银姑,才貌双全,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无以表达自己的心情,他只能“噗”的一声,对万之清倒头下拜,一面大声说:“岳父大人在上,且受小婿一拜!”

    他这一跪,万年青就站不住了,也对石光祖跪了下来。石光祖双手搀住,猛然间,泪盈于睫,声音哽塞,不禁苍凉的说:“有此一日,我那大哥,在泉下也该瞑目了。”

    想起从未谋面的父亲,万年青也怆然欲泪。大家默默而立,都有些悲喜交集,恍惚若梦,整个事情,演变成这种局面,真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他们都几乎忘了来的目的,而如痴如醉的呆住了。最后,还是石龙咳了一声,提醒大家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榴花她们了?”

    是的,一句话提醒了所有的人,现在,找寻的已不止是彼此的女儿和妹妹了,还有彼此的儿媳和妻子呢!再研究那帖子,知道她们必定是被关在一间石室里,他们马上出动,向屋子后面搜寻而去。走到正屋的后面,就发现了一座石山,立即,他们都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唱得好高兴,唱得好热络,唱得好婉转,却正是石榴花和银姑的声音!大家面面相觑,都惊异不止,石豹说:“被囚禁着,她们怎么还有这样的兴致?”

    万年青已看到石墙上的一个小洞,正透着灯光,他三步两步的抢过去,俯眼一看,不禁高兴的惊呼着说:“是了!就在下面!你们猜怎么?她们正亲亲热热的在击石而歌呢!”当他们终于找到了石门上的机关,打开石门时,两个姑娘已经情如姐妹,正在那儿大声的唱着:“人生百岁,七十稀少,

    包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载中,宁无些个烦恼!

    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

    遇酒寻花堪笑傲,任玉山倾倒!对酒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

    幸新来,有酒如渑,要结千秋歌笑!”

    或者,是这歌词,使两位老者,心里都若有所动,若有所感。也或者,是江湖多风波,流浪生涯,终非长久之计。总之,从这一天以后,万石两家,就在江湖上隐没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迹。听说,他们后来过着农耕的生涯。

    听说,石榴花与万年青婚后,如胶似漆,恩爱逾恒。

    也听说,他们那天在“卧虎山庄”始终没见到那个怪主人黑煞星。还听说,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留下了一份“万石连环剑谱”而且,也留下了一个字帖:“卧虎山庄,英雄暗藏!留我剑谱,助尔威扬。古来名马,壮士相当。别无所愿;行侠四方!”

    真的,听说,后来那黑煞星名震四方,成了名副其实的“黑煞星。”因为,凡是“黑心”的人,都会遇到这个行侠仗义,出手无情的“煞星”呢!

    一九七一年二月十一日

    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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