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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在邮件中,他简要陈述了回国两年的荣辱得失、酸甜苦辣,他几乎以定论的语气说,我现在有一种严重的心理障碍,总觉得别人的任何话都是假的,每句话都要琢磨半天,总担心话中有阴谋,随时会掉进陷阱里。我知道这是种病,我很困惑。我承认自己有错,在向投资者提供造假数据的事情上,我是参与者之一,也许有些人说这是惯例,甚至说是潜规则,但我于心不安。

    这是秦方远第一次向一个年长者吐露这种心声,虽然平日里外在的表现是宠辱不惊,与石文庆他们一起声色犬马,静若处子动如狡兔,但是这种心理障碍日渐成为他阳光外表下的一块阴影。

    这也是他回国后跟游苏林的第二次联系。第一次是刚回到国内,安顿好后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那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这次,他都没有给他打电话的勇气。

    游苏林回邮件了,针对当前的资本市场,他谈到了一个趋势,就是从新兴市场撤资成为当前投资者的主流选择。过去几个月内,全球投资者开始从新兴市场撤资,回到传统上被认为最安全的美国。他欢迎秦方远回到华尔街,如果回不了大投行,可以去他所在的FT投资公司,他当竭力推荐。

    在邮件结束之际,引用了子贡问政的故事。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秦方远醒悟了,是的,价值观比生命更重要。他很感动,这个与自己无欲无求的师兄,总是能给他一种力量,即使这种力量仅仅是精神层面的,也足矣。

    有道是祸兮福所倚,正在秦方远着手回美国华尔街之际,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这个电话把他回华尔街的计划给破坏了。电话是一家外资猎头公司打过来的,对方很了解秦方远的情况,秦方远也知道这家猎头公司在美国颇有名气。猎头公司推荐的是一家著名的投资银行,他们在**的亚洲总部招聘一个高级管理人员,对这个人的要求是熟悉中国资本市场。

    猎头公司直接联系他的是中国区总经理,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对方约他在东方广场见面。秦方远听到“东方广场”这四个字,有种本能的抗拒,他拒绝了。这个老板耐性好,很爽快地改了见面地点。见面时间比较短暂,秦方远还未开口,这个老板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是客户直接点名要的他,至于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你有过中国区域的融资经验吧,或者是你在华尔街的从业经历。“这应该是我替客户猎的最有效率的一个案子。你可要珍惜,这个岗位得有多少人盯着啊,你这么年轻,还是空降。”

    秦方远回来后,觉得这个人所说的职位和待遇严重不靠谱儿,与事实存在巨大的差距,他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怎么可能是他?应该是在诓他吧?但又何必如此折腾呢,有这个必要吗?他在心里几乎把这个机会给判了死刑。

    第二天,猎头公司的女老总打电话过来,说那家投资银行的亚太区负责人来北京了,专门要约见他,实际上就是面试。

    面试地点是中国大饭店一层大堂的咖啡厅休闲区,三三两两的人在闲聊,显然环境比较轻松,像是刻意安排似的,没有选在一个安静、肃穆的办公室或总统套间里。

    猎头公司的女老总出来迎接秦方远,把他引到咖啡厅右后方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面试官五十多岁,瘦高个儿,高挺的鼻子,有着犹太人的特征。他递给秦方远一张名片,上写他是这家投资银行的亚太区总裁,叫David(大卫)。从秦方远进门,David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两人用英语寒暄一番,就进入了正题。秦方远上来就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不好意思,我想知道,为什么选择我?”

    David喝了口苏打水,用戴着戒指的右手像敲击键盘一样轻轻敲击着桌子,表情很轻松。秦方远这个不合时宜的突兀的问题,早就在预料之中,他微微一笑,说:“是森泰基金推荐的。”

    秦方远几乎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他脑海里立即浮现出的不是托尼徐,而是于岩,那张清秀的面孔上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他的时候由崇拜到暧昧再到爱,最后变得极度失望和怨恨。一摞资料摔到他脸上的那个场景让他羞愧难当,一辈子都难以抹去。

    他立即想,这是场已经安排好的阴谋,目的就是再一次假他人之手羞辱他。

    想到这儿,他的态度不友好起来:“森泰基金?我知道,是我之前服务公司的投资商。OK,你肯定知道我的事情吧!是的,我是个失败者,我承认这是段惨痛的经历、不光彩的经历。OK,你们还有要说的吗?”

    很多日子以后,秦方远想起对David说的这番话,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语无伦次。

    David自然不明白秦方远要表达的意思,反而安慰起他来:“无论失败还是成功,人生中每一段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你在铭记传媒融资、收购以及选择离职的事情我都很清楚,Jessie都跟我说了,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们即将开辟中国区域的投资业务,我们觉得你比较合适。”

    果真是于岩。他的脸蛋顿时臊红,不是因为他与她纠结的关系,而是他被她质问的短处。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说了吧,那为何David还要找他,并委以如此重任?他又陷入了怀疑的心理障碍中。

    那次面试,秦方远谈起业务头脑还是清醒的。

    David问秦方远怎么看待对赌条款,秦方远回答这个问题深刻到位:“很多投资人把对赌协议和回购条款当成风险的避弹衣,并为此简化尽调、加速决策。可无数的案例证明,对赌和回购最后大都无法执行,执行的也多是两败俱伤。面对企业家的乐观数字,要扎实尽调、谨慎预测、沟通磨合、寻找平衡,如果最后还是达不成共识,宁愿放弃,而不是用对赌和回购来逃避和自我麻醉。”

    在秦方远滔滔不绝的阐述中,David不时地点点头,还投以赞许的目光。

    也许是受David神情的鼓励,也许是谈起业务感慨太多,他又谈起了在国内投资的陷阱规避,这不是他自己总结的,但字字珠玑:(1)看不懂的别做;(2)看得懂但看不准的别做;(3)自以为看明白的准受骗;(4)自己不动脑子和别人联投的死得更冤;(5)别人玩儿不转,别以为自己就能玩儿得转;(6)相信自己能点石成金的,肯定是把自己给忽悠了;(7)太高调的和吹牛的肯定都是有问题的;(8)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

    David哈哈大笑,欠身拍着秦方远的肩膀说:“中国还有句古话:师夷长技以制夷!”

    因祸得福,秦方远顺利出任这家投资银行亚太区分管中国市场的执行董事。这个岗位的获得,如果在华尔街,一般至少要熬到不惑之年,秦方远竟然提前了10年。

    猎头公司的女老总跟秦方远熟悉了,就在电话中跟他说,人家非常在意的恰恰是他在国内经历的这些风雨,相信他已经有较强的免疫力。这样,未来公司在华业务就会少走一些弯路,风险控制会比较到位。得到这个位置,难道是拜在国内两年的资本江湖岁月所赐?他依然有点儿不敢相信。

    到**上任那天,他想念起于岩来了。这个被自己伤害的女孩,什么时候能再次相见?在**,还是在华尔街?还能再见吗?

    学生物统计的乔梅还在美国,顺利拿到了博士学位。她的导师推荐她去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做基础研究工作,这基本上是华人优秀毕业生的典型选择。

    她在电话中说:“我终于工作了,念书时特别想早点儿毕业——你说我会不会工作不久就会想念或者重回念书的时光?”

    秦方远说:“你还念什么书?再读就要读傻了,踏踏实实工作吧!我先忙着挣钱,等我有很多钱了,我就养你,你在家给我生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那是功勋卓著啊!”

    “你想得美,我得经济独立,说不定届时你又把我狠心丢下,到时候我年老色衰,拖家带口,我找谁哭去啊?”临撂电话前,乔梅嘱咐他,“等在新公司站稳了,你别忘了申请回总部工作。”

    肖南从铭记传媒出来,猎头公司四处挖她,虽然前东家品牌坏了,但她个人的业绩还是叫得响的。现在的猎头公司都快成专业的商业间谍了,他们能够很轻易地获得公司内部资料,包括通讯录和经营业绩,不知道他们通过什么手段花什么代价获得的。肖南最终选择了一家火车广告公司,拒绝了一家做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招标业务的著名广告代理公司。当然,肖南在火车广告公司获得了业务副总裁的头衔,相比那家央视广告代理公司客户总监的位置,肖南选择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有一次出差**,她去了秦方远的公司。去之前,她没有给秦方远打电话,她想给他一个惊喜,遗憾的是,那天秦方远去了深圳,商谈一个家用医疗器械的投资项目。尽管秦方远的助理再三解释说他出差了,肖南还是以老朋友的名义,给秦方远留下一盆水仙花。她对助理说,秦方远喜欢水仙,别忘了浇水,他可见不得鲜花在自己手里枯萎。

    回来后,秦方远听到助理转述的这番话,他站在独立办公室的窗前,俯视大街上拥挤的人群,想起那段刚结束不久却又显得好遥远的岁月,流下几滴眼泪。

    **也不相信眼泪。**这座城市跟华尔街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性别、年龄、国籍、种族的区别,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钱、钱、钱。你是否有能力为公司带来效益,你是否能在竞争中帮公司打败对手,决定了你的地位和前途。

    石文庆也从华夏中鼎出来了,洪达开再也没有去找他。安普若曾经对石文庆这类人有一个精辟的评价:“泡妞的能力其实更是一个人的销售能力,泡妞厉害的往往都是销售高手。他可以是创业团队中非常有用的一员。创业的带头人更需要visio

    (眼光)、passio

    (激情)、guts(胆识)、leade

    ship(领导力),这些品质也是女孩子喜欢的,但是创业者却不见得一定是泡妞高手。”

    石文庆拉几个朋友做了一只小规模的风险投资基金,自己做GP,大概聚集了国内民营医药行业的十来个“富二代”,他们成为这个2亿元盘子的LP。

    钱丰与妻子罗曼正式离婚了,罗曼留在加拿大,找了一个荷兰人再婚。钱丰人生荣升一级,做了爸爸。那次云南之行,倔强的云南妹子始终没有答应打掉肚里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即使自己独自抚养。

    钱丰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当地的一个节日,小镇、乡村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对方看到钱丰风尘仆仆赶过来,很是惊喜,俨然就像对待新女婿,七大姑八大姨的忙前忙后,十分热情、周到,他们似乎忘了钱丰是来商量“打胎”这种不堪的事情的。乡村人淳朴,无论云南妹子的继父还是她母亲,逢人就说,女婿从北京过来了。哦,原来是北京的女婿。村里人就投过来善意甚至羡慕的笑容。这些场景,如温暖的和风,一阵阵袭击着钱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在冷酷的资本市场一度变得麻木的心灵。

    钱丰给秦方远的电子邮件塞满了孩子的照片,他称之为“我的儿子”,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用钱丰的话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和云南妹子结婚,但他内心还是充满着初为人父的强烈喜悦。照片上的男婴非常可爱,几乎和成龙《宝贝计划》里的男婴一个模子,肉乎乎的小脸蛋,虎头虎脑,笑容可憨。钱丰在邮件里说,他会对他们母子负责一辈子,虽然很可能无法给予法律意义上的名分,但他会用一辈子的金钱和精力去照顾他们。

    5.故园乔木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北京还没有春光的迹象,庞大而拥挤的车流毫无顾忌地吐出肮脏的尾气,使空气状况雪上加霜。

    秦方远到北京出差,他接手了一个国企大项目。这天闲暇,他开着一辆辉腾由东往西去西单湘鄂情酒楼,他约了肖南、石文庆、钱丰等一些相干或不相干的朋友,来一场小规模的聚会。这些同学或前同僚们,接到秦方远的邀请不胜欢欣:“这家伙又回北京了,衣锦还乡吧,得去宰他一顿。”

    车子穿过长安街,在王府井等待红绿灯的短暂时间里,秦方远又看到了右侧既熟悉又陌生的东方广场大楼,在雾蒙蒙中巍峨耸立。天上没有星星,一片阴霾。他忽然想起南方的儿时家乡,星星满空的夜晚,喊着“播谷”的布谷鸟,田野中此起彼伏的蛙鸣,以及成群结队浩荡翻飞的萤火虫,美丽的童年乡村就像一部电影,在安静中绚烂。

    想到这儿,久违的温馨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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