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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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曾见过祖母年轻时的画像。那房子是祖父的旧业，在祖父死后早已废置，碰巧那一天他溜进去玩。过了很久，他仍站在祖母当年的房里，父亲粗重的喘息和小姨低低的呻吟隔着一层窗纸不停地传进他耳中。房间里满是祖母的脸，那张十八岁的面孔莲花一样圣洁。

    他听说过祖母的死法，那个故事被人们传说得扑朔迷离。祖母在嫁给祖父五年后因通奸罪而被判沉潭。她死的时候二十一岁，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隐隐透出一种钢蓝。祖母死后三年的某日，五十一岁的祖父忽然失足落井。于是他们之间永远相差三十岁。

    据说祖父在生命的最后三年里终日无声无息地对着房里满墙的祖母的脸。后来有一日他突然走出房，穿过大小院落，径直朝井走去，似乎在那里被什么绊了一下，落了下去。

    祖父没有留下任何画像。他想象他的样子：黑，而且瘦，目光忧郁。老人朝井走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于是他落了下去。

    窗纸那一边的声响不知何时已经停息。他又看了一眼祖母的脸，便离开了那房子。走过寂静的街，走上空无一人的山冈。

    天气有些恍惚。他的眼前模糊不定。很远的地方有些奇怪的风景。陌生的村落，陌生的屋舍，陌生的面孔。一片模糊的面孔里，只有一张那么清晰。他眼也不眨地看。那姑娘长长的发辫，清亮的眼睛。

    奇迹发生只有一次。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暮色忽然暗了山冈。

    他飞快地跑回家收拾了一个小包裹，离开的时候连门也没有关。他听到母亲对着父亲吼叫，歇斯底里地砸烂了整橱的碗，小姨尖声叫着父亲的名字，然后耳边风声呼呼，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走。从春到冬，一年就这样过完。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为何要走，唯一记得的是那姑娘的样子。于是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他从一个小孩长成了一个青年，又变成一个中年人。他不照镜子，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变老这个事实。事实上他并不了解年龄的含义。

    很多年以后他衣裳褴褛，肮脏不堪。他依然在走。他没有想过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个村落在哪里。无数个日升月沉里他从未想过到达。

    三十一年的跋涉之后，他终于来到了那个地方。村人引他到村子的西边。那里静静立着那姑娘的墓碑，她在二十八年前因难产死去，那个婴儿的墓碑静静立在一旁。

    他朝着那两块墓碑虔诚地跪下，如同朝拜神灵的宫殿。额头触及地面的那一刻阳光突然撕裂云层，照亮了这个多年来不见天日的村子。全村的男女纷纷跑出屋子朝天拜倒，汹涌的祝祷声淹没了他的眼泪。

    [2005。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