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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认真地想了想,答她:“还好吧”

    又有点拿不准地试探着问:“你觉得我赚得很少吗?”

    顾小影很诚恳地点点头:“貌似你的月薪和我读研时候的月收入差不多。”

    “啊?!”管桐惊讶地看着顾小影“你读研的时候能赚这么多钱?”

    “是啊,”顾小影点点头“你不知道吗?写专栏、带学生、讲专业课、兼班主任,每年出版一本书,还是挺宽裕的。”

    “你可真是咱们家的摇钱树啊,老婆,”管桐忍不住感叹“看来我推举你为咱们家的户主还真是选对人了。”

    “才不稀罕呢,”顾小影从管桐腿上跳下来,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不要看新闻,过会儿你陪我看新买的dvd碟,怪兽公司,据说十分好看!”

    管桐张口结舌地看看顾小影的背影,觉得真是头大如斗!

    吃饭的时候顾小影才想起来老妈的嘱咐,便问管桐:“中秋节去哪里过?”

    “回家过啊。”管桐理所当然地一边看电视一边答——经过他的强烈要求,顾小影终于还是妥协了,转而陪他一起看她认为是味同嚼蜡的新闻联播。

    “你家还是我家?”顾小影盯着管桐问。

    “我家不就是你家?”管桐有点转不过来,纳闷地看看顾小影“我都跟爸妈说好回去了,他们让你多穿点,说是海边风大。我说你就是海边长大的,肯定知道,所以也没跟你说。”

    “哦,”顾小影明白了“那就是去你家?”

    “有问题吗?”管桐奇怪地看看顾小影。

    “那我爸妈怎么办?上大学后,除了军训那年,我每年都要赶回去陪他们一起过中秋节的,”顾小影有点感伤“早知道就不要这么早结婚了,如果我不在家,我爸妈该多难过。”

    “那怎么办?”管桐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是有些棘手。

    “你说呢?”顾小影看看管桐,决定还是考查一下这个男人的智商。

    “要不,就一起去我家?”管桐建议“结婚那次太仓促,也没好好转转吧?这次来,我带爸妈四处转转啊!”“好像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我爸就说过,他曾经在你们r城挂职三年,”顾小影看管桐一眼“你想带他参观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

    “嗬,难得啊!”管桐忍不住笑了“老婆你居然还知道这么专业的词汇?”

    “懒得理你,”顾小影喝口粥,过会儿才说“我爸说不如两家一起过节,算是大团圆。”

    “好主意啊,”管桐点点头“那就这么办。”

    “那你打电话给你爸妈,让他们买车票吧,提前给个车次,咱们去接。”顾小影喝完粥,起身收拾餐具。

    管桐叹口气,也站起身帮忙收拾,只是一边收拾一边说:“老婆,我再补充说明一次,那也是你爸妈。”

    顾小影一愣,点点头道:“哦,不好意思,说习惯了,不太容易改。”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有点歉意,然而总还有一些情绪,依稀带着些茫然。

    那晚睡觉前,顾小影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在此之前,她原本不知道,称呼别人的父母为“爸妈”居然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她生命中的前二十六年,这个称呼代表着一种血缘上的亲近,是一种天性的信任,亦是一种本能的依赖。然而伴随一场婚姻而来的,除了一个丈夫,还有一对毫无血缘、甚至一丁点共同语言都没有的“爸妈”

    他们也是她的至亲,甚至也是她深深感激的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他们的辛勤养育,断不会有今天的管桐。

    可是,要跨越那道感情的鸿沟,也真的是很难——或许只有结婚以后才知道,要像称呼自己的父母那样,随意自在地唤别人的父母一声“爸妈”不是不可能,但需要充足的时间。

    至少现在,初结婚的这一年,她做不到。

    比如,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时,她会欢天喜地地喊父亲顾绍泉为“顾主任”、“老顾同志”、“爹地”喊母亲罗心萍为“罗女士”、“美女”、“妈咪”那样的欢天喜地与没大没小,既是小女儿的撒娇,也是像她这样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发自内心的幸福。她喜欢陪罗女士买衣服,也喜欢陪老顾同志去海边钓鱼。虽然罗女士逛遍三条街也相不中一条裙子,而老顾同志静候三小时也钓不上来一条鱼,可是就是喜欢腻在他们身边,说点前言不搭后语的八卦,扯点风马牛不相及的闲篇。海风吹过来时,带来老顾同志身上淡淡的烟味,还有罗女士身上浅浅tresor的味道,碧海蓝天的背景下,岁月静好。

    然而,每当接电话时,听见管利明或者谢家蓉的声音,她会下意识地在第一时间内恭恭敬敬却又疏远客气地唤一声“爸爸”、“妈妈”她也会说“爸爸你要注意身体”、“妈妈你不要太辛苦”可是,总有一些什么地方,透着些无法否认的生硬。

    或许,仔细听便能发现,即便同样是“爸爸”、“妈妈”却也并非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概念,更不可能是同样的感情。

    顾小影想,自己的确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来寻找一点勇气、承受一场磨合、增加几分理解、培养一些爱。她知道,要拥有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因为,心灵不是石头,不能打磨,只能滋润。

    (8)

    就这样,按照老顾同志的建议,中秋前夕,r城人民与f城人民,终于怀着对子女的无限热爱,齐聚省会g城。

    顾小影想和爸妈一起住的要求显然没有获得批准——最终还是管利明和谢家蓉住在管桐和顾小影的房子里,而顾绍泉和罗心萍住在顾小影家附近的旅馆里。接风宴是在家附近的一间酒店里吃的,饭后管桐陪管利明和谢家蓉回家,顾小影则腻在父母住的旅馆里不肯走。

    顾绍泉靠在床头一边看电视一边教育女儿:“你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总归要和公婆住一起的。”

    顾小影委屈地撅嘴:“那我平时也不太容易见到你们啊,我赖着我自己的爸妈有什么不好?”

    罗心萍叹口气,伸手揽过女儿:“影影你总要适应这种生活。嫁人了,就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不能意气用事,不要让管桐为难。”

    看顾小影还是低着头不高兴,罗心萍急忙给丈夫一个眼色。顾绍泉看到了,故作兴高采烈地接话道:“影影,咱们明天一起去钓鱼吧!管桐说他带路,南部山区有鱼塘,钓上来可以现场加工!”

    罗心萍也高兴地捧场:“是啊是啊,咱们去钓鱼!影影你快回家睡觉,明天要早起的。”

    顾小影闷闷不乐地站起身往外走,罗心萍一边开门一边嘱咐:“生活环境不同,肯定会有习惯上的差异,如果没有什么大碍,就当看不见好了。对公婆要尊敬,对管桐要宽容,知道吗?”

    顾小影站在门口,歪头看看罗心萍:“妈,到底谁是从你肚子里钻出来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罗心萍顺手拍女儿脑袋一下,叹息:“傻孩子,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总要换位思考,才能明白别人的难处。”

    “知道了知道了,”顾小影嘟囔着关门“妈你早早睡吧,我就不听你的政治课了。”

    “这孩子——”罗心萍看着顾小影拖拖拉拉消失的背影,又忍不住叹气。

    回到家,管利明和谢家蓉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顾小影进门,管利明高兴地招呼:“小影,过来吃水果。”

    顾小影看看盘子里的西瓜,再看看滴在地板上的一滩西瓜汁,笑一笑,再指指卧室:“爸爸妈妈你们吃吧,我先去换衣服。”

    转身进屋,看见管桐正在衣橱里翻找东西,想了想,还是关上卧室门。

    管桐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看顾小影,捏着手里的毛巾笑道:“回来了?”

    顾小影皱眉头:“西瓜怎么直接就端上桌了?你就不能切成丁,再用水果叉叉着吃?你看看地上那些西瓜汁”

    管桐愣一下,过会儿才笑笑答:“那就过会儿再擦地板嘛。”

    “你说得轻巧,”顾小影压低声音,语气却越来越急“万一你爸妈踩到西瓜汁上,再去客房转一圈,地板上就到处都是黏糊糊的脚印,你又不擦地板,站着说话不腰疼。”

    管桐皱皱眉头:“那等会儿我去擦。”

    顾小影还想说什么,可是想想老妈说的“不要让管桐为难”终于还是忍下去,转身自顾自地换睡衣。

    管桐拿着两块毛巾走出卧室,顾小影隐约听见他说:“爸,这是新毛巾,你拿着用吧哎小心脚下,别踩到西瓜汁”

    不知道为什么,顾小影觉得心里有些沉重,好像堵了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

    十几分钟后,管利明和谢家蓉洗完澡,进客房睡觉了。顾小影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管桐又推门进来。顾小影下意识地回头,看他正准备把一堆管利明和谢家蓉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污衣篮里。隔着半米远,顾小影隐约嗅到一丝奇怪的气味下一秒钟,电光火石间,就在管桐手里的衣服落入污衣篮的一刹那,顾小影已经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迅速把自己的内衣内裤从污衣篮里抢出来!

    管桐纳闷地看着顾小影问:“怎么了?”

    “没怎么,”顾小影抓着衣服僵笑“污衣篮里的衣服都是要机洗的,但是内衣还是手洗比较卫生。”

    管桐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却见顾小影拎起污衣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管桐很奇怪,问:“你干吗去?”

    “洗衣服,”顾小影指指手里的塑料篮子,表情寻常“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洗衣服?”管桐抬头看钟“都九点多了,明天再洗吧。”

    “今日事今日毕,”顾小影一边把篮子里的衣服一股脑倒进洗衣机一边说“明天要出去玩,回来后哪还有力气洗衣服啊!”管桐想想也对,便不再反对,转身回屋看报纸。顾小影回头看看管桐的背影,没说话,只是叹口气,再回转身认认真真地洗内衣。

    一边洗一边想,刚才自己真的是闻到了浓郁的汗馊味,只是不知道是管利明还是谢家蓉的。她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内衣混在里面洗,就忍不住有些反胃——对不起,她不是故意想用这个词的,她既然敢嫁给管桐,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也不是没有预见到。她只是没想到: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她真的会反胃。

    寂静的夜晚,她一边机械地搓衣服,一边任思想飘出去,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剩大脑中空白的一片。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踏上了去往南部山区的路途。管桐、管利明、谢家蓉乘出租车在前面引路,罗心萍开车在后面跟着,车里还载着顾绍泉和顾小影。

    顾小影坐后排,一路上唧唧喳喳地就没停过说话,到最后连罗心萍都问:“影影你不累吗?”

    顾小影嘻嘻笑,从后面伸手搂住罗心萍的肩膀:“我不累啊,我只要和你俩在一起就很开心!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被罗心萍骂:“爪子缩回去,没见我开车吗?”

    顾小影吐吐舌头,收回手,安静了一秒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妈,你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吗?”

    罗心萍边开车边瞥后视镜一眼:“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顾小影愁眉苦脸:“我发现,虽然我公婆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是我们真的是很不合拍,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压根说不到一起去。”

    罗心萍扭头与顾绍泉对视一眼,顾绍泉做个“你说吧”的眼神,罗心萍便一边开车一边答:“我和你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你满周岁时,你蒙蒙妹妹出生,你爷爷奶奶就去你叔叔家住了。”

    “那婶婶和我爷爷奶奶相处愉快吗?”顾小影把脑袋搁在前排两个座位间,好奇地问。

    “说到这个,我还真是很佩服你婶婶,”罗心萍感叹“她和你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年,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按说她不过是中学毕业,也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可是她说的那些话真的很在理。我也是从她那里才知道,最质朴实用的道理常常和学历没什么关系。”

    “婶婶说什么了?”顾小影往前伸伸脖子,瞪大眼看着罗心萍。

    “就说这个婆媳关系吧,你婶婶的道理再简单不过,”罗心萍似在感叹“她说婆媳间本就没有什么真正难解的结,你若是不喜欢她做的饭,少吃几口装装样子,转身出去悄悄买点喜欢吃的塞饱肚子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听她说的话,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自己是间歇性失聪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她看孩子的方式,只要想想,那到底是她亲孙女,你就算请十个保姆,有没有她值得放心?所以你也不需要和她争执什么育儿方式的问题,反正孩子将来要上幼儿园、上学,许多知识迟早会有老师教。她只要能帮你把孩子照看周全了,身体健康,能吃能睡,已经是大功一件——毕竟人家也没有一定要帮你看孩子的义务。其实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这样,只要你自己不觉得这是事儿,这事儿再大,也就不算是事儿了。”

    “婶婶好伟大,”顾小影喃喃“可是我做不到,妈,我知道这些道理都对,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公公用筷子剔牙,也受不了我婆婆冲着饭桌打喷嚏,我闻到他们衣服上的汗馊味就反胃我真的不能想象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要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间房子里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影影,”顾绍泉终于说话了“既然你选择了嫁给管桐,就应该知道,嫁人不仅是嫁给一个男人,也是嫁给一个家庭。而你在这个家庭中究竟能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就看你是否肯动脑了。说到底,婚姻不仅是种状态,更是一种智慧啊!”“爸,你这口气好像专栏作家,”顾小影窃笑“真想不到天天写公文的人居然也能说出这么酸溜溜的话。”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顾绍泉回头瞪女儿一眼“严肃点!”

    “啊——换个话题吧,”顾小影意兴阑珊地靠回到后座上“这个话题太艰深了,我理解不了。等到必须要一起生活的时候再说吧,现在还早着呢,我婆婆说了,等我生孩子的时候她就打包袱来和我们一起住。就为这个,我也得晚几年生孩子。”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信口开河?”顾绍泉瞪顾小影“你这不是逃避责任吗?”

    罗心萍则皱眉头:“你们这一代人就是责任心不强,凡事只考虑个人感受,说到关键问题就逃避,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考虑长远。你说这两个问题之间有必然联系吗?再说一个女人到年龄很大了才生孩子,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你知不知道?”

    “啊——头疼!”顾小影趴在后座上,用抱枕捂住脑袋哼哼“妈你又上政治课了!”

    罗心萍无奈地看看后视镜里的那一团哼哼唧唧的生物,终于长叹口气,不再说话。

    (9)

    半小时后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到了南部山区,是管桐事先订好的农家乐,郊区农民的鱼塘边,早就有人支上了鱼竿。顾爸看见那一排摆好的小板凳就很开心,兴高采烈地租来了鱼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挂蚯蚓。

    管利明一进院门就惊讶地问管桐:“你就带我们来这个水池子里钓鱼?”

    管桐点点头,给管利明解释:“城里人图个新鲜,周末到郊区来摘摘菜、钓钓鱼,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儿。”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了不得,好不容易当上城里人,还得花钱来农村摘菜、钓鱼?城里人怎么这么不会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边上还不好,还要自己动手干活?我们农村人”

    “爸,”管桐皱皱眉头,打断管利明“你要是不愿意钓鱼,就晒晒太阳,那边有躺椅。”

    “晒太阳?”管利明觉得更不可思议了“晒太阳还用花钱找地方晒啊?我看你们家楼下那个小院子就能晒。”

    顾小影蹲在顾爸旁边,一边看顾爸钓鱼一边看管桐的热闹,乐不可支。正高兴的时候被顾爸拍一下后脑勺:“影影你去问问管桐有没有水喝,这天可够热的。”

    顾小影看出来顾爸是让她帮管桐解围,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帮你拿啊,问管桐干什么?人家是省委秘书,又不是我的秘书,爸你别耽误人家爷俩儿谈心。”

    顾爸忍不住笑出来,扭头对坐在旁边摆弄照相机的顾妈说:“你姑娘要是生在战争年代,绝对是见死不救的那种人。”

    顾妈瞥顾小影一眼,继续摆弄相机,随口答:“她不生在战争年代,也够见死不救的了。”

    顾小影也不反驳,只是在一边“嘿嘿”笑。

    很快就到了中午,几个人钓上了十几条鱼,于是午饭毫无悬念就是全鱼宴:醋熘鱼条、五香鱼片、凉拌鱼皮、汆鱼丸汤很丰盛的一大桌,吃得顾小影一直没顾得上说话。大概她这样的“话痨”安静的时候不多,最后连顾爸都觉得这顿饭实在是吃得太沉闷了一些,便努力地找话题活跃气氛。

    因为顾爸向来欣赏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顾爸的文笔,所以两个人的交流向来很愉悦。加上顾妈刚刚参加完省政府的一个会议,所以几个人从本省大局开始谈,逐渐延展到政治经济、文化体育,越聊越投缘。

    顾小影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带陈烨回家见父母的情景——因为她喜欢,所以顾爸顾妈对陈烨其人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他们热情地接待了他,顾爸还每天亲自下厨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们的交谈,始终都是那么彬彬有礼,一问一答间,礼貌却不热情。

    直到后来遇见了管桐,带他回家时,顾小影才知道,其实不是父母不喜欢陈烨,而是隔行如隔山:他们不知道谁是门德尔松、谁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么是揉弦、什么是换把,他们和陈烨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直到她遇见了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对这个女婿的赞许,来自于他们彼此的理解与沟通。

    初秋仍然有些闷热的风里,顾小影一边吃鱼一边扭头看管桐,眼里有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暖光芒。

    直到管利明的一声招呼,才把顾小影从恍惚的怀旧中拉回现实。

    “小影,”管利明吃饱喝足,笑眯眯地叫儿媳妇“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顾小影咬着一口硕大的鱼片,迷迷糊糊地看着管利明点头。

    管利明满意地看顾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时候,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管桐都三岁了。你们也得抓紧啊!”顾小影张口结舌地看着管利明,一受惊,筷子上的鱼片就落下来“啪”地落在桌面上,溅起一点油星。管桐和顾爸正聊得开心,听见这边的动静,也好奇地扭过头来。

    于是恰好听见管利明心满意足的嘱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了,你们抓抓紧,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能抱孙子啦!”

    顾小影咽口唾沫,大着胆子道:“爸爸,我们还年轻,不急的。”

    没等说完管利明就急了:“怎么不急呢,你们都多大了?我早就说念啥研究生,没有用,还耽误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们村里,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家家都抱孙子了,只有我没有孙子,儿媳妇还是刚刚才有的,太丢人了。”

    “爸,”管桐沉着脸唤一声“这个我们自有打算,您就别管了。”

    “打算?你们年轻人能有什么打算?”管利明很不高兴“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都像你们这样的话,都不要生孩子了,我们国家还要不要发展?要不要进步?”

    “咳咳——”顾小影被呛得咳嗽,一抬头,看见顾爸和顾妈居然是一副相当平静的样子,仍然在自顾自地吃东西。顾小影一眯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实际上也快被呛到,但道行明显比她高多了,居然能看上去不动声色若此?!

    顾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结果最后忍不住的还是管桐,顾小影也是第一次见他有些生气的样子。

    导火索是管利明气冲冲地说:“我不管你们城里是咋样的,在咱们农村,男人就是要养家糊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分地生孩子!你们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什么自己的事,什么忙地球离了你还不转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话音未落管桐便忍无可忍地打断:“爸!”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可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看旁边一边喝水一边眼珠子乱转的顾小影,终于还是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

    顾爸到这时发现自己不出来打圆场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来,对管利明说道:“亲家啊,不说那么多了,他们心里都有数,咱老一辈也别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顾妈见状也赶紧捧场,举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说到底还是他们一起过日子,他们觉得合适就行,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让他们这样一打岔,管利明吹胡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说什么。谢家蓉习惯了坐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带着憨厚朴实的笑容看着儿子、儿媳妇。秋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他们一大家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树下,似乎又变成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然而顾小影一扭头就看见,管桐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眼底无法掩饰的烦躁。

    就这样,表面的和煦终于坚持到了太阳落山。傍晚时,一家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后各自返回住处。

    顾小影照例还是在宾馆里腻了老爸老妈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谁知一进家门就吓一跳:客厅里,管利明和管桐爷俩正吹胡子瞪眼地对峙!

    顾小影吸吸鼻子,蓦地闻到战争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眼珠子腾地就瞪大了,血液里的凑热闹因子当即开始上蹿下跳。

    她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颇有点兴奋地挪到管桐身边,先抬头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嗫嚅着唤:“管桐?”

    看见她,管利明脸色略为转好一点,但口气依然很硬,喝斥管桐道:“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生孩子就是这辈子最大的事,在咱们农村——”

    “爸,”管桐紧紧皱着眉头,一字一顿“这里不是农村!”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低沉地答:“爸,这是城市,不是农村。就算对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辈子做农民的!你们这么努力,才可以让自己的后代走出来,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他抬起头,顾小影有些惊讶地看着一向好脾气、从未生过气的管桐,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

    管利明张张嘴,可是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还是“哼”一声,拂袖而去。

    管桐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口气,也没有再说话。

    如此这般,这个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

    夜晚,顾小影照例还是缩到管桐的怀里,可是缩在他怀里的她,却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静黑暗里,顾小影听着管桐均匀的呼吸声,有些失眠了。

    她在隐约的月光下仔细看着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轻轻划下去。

    他睡梦中的样子那么安静,就像一个表情单纯的孩子。

    事实上管桐真的很少对顾小影说起自己少年时代吃过的苦——顾小影也似乎从来没想到,对管桐这样的农村少年来说,最苦的或许不是物质匮乏,而是精神压力,是一心想要跳出农门的巨大精神压力。

    或许,她顾小影真的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内心里竟然也有这样敏感的一处。

    顾小影无法形容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或许她该庆幸在与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可是真奇怪,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庆幸。

    因为,她其实宁愿他意气风发、没有任何负担与压力地往前走,走他认准的道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时刻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而最无奈的是,这些压力还是他无法推卸的那一种。

    夜深了,顾小影终于在这样纷繁的思绪中沉沉睡去,睡着前,她想,她这样想想都觉得累,那么这些年来,一点点挣扎着、跋涉着的管桐累不累?

    其实,这时的顾小影,还仅仅把“压力”定义于奋力读书、努力工作、暂时不要孩子之类简单的范畴内。她还不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走过,未来还有很多形态各异的压力在等待着管桐,也等待着她。

    毕竟,生活不会仅仅是剔过牙的筷子尖或有馊味的汗衫,也不仅仅是一场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教——生活到底是什么,又包含着怎样形形色色的烦心事儿,这些,总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到这时,顾小影已经意识到,假使婚姻中必须要有一段磨合期,那么属于她的这段磨合期,除了与管桐的磨合,还包含着她与管利明、谢家蓉的磨合。

    可以想象,这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艰巨任务——跨越城乡,跨越代际,在一段未知的时间段内,磨炼着她的意志,砥砺着她的灵魂,而她自己,偏还无处可逃。

    于是,便只能迎难而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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