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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呀,你也别猜了,天下的事多得是,你说火车头有时候冒黑烟有时候冒白烟是怎么回事?”素在沙发里安静下来说:“这我更不知道了,我还没见过火车呢。”向文成说:“是啊,想弄清沙发里的事再简单不过;想弄清火车头的事就不那么容易了。来,先帮我打捋药吧,打捋完药,我再递说你沙发里的事。”

    素坐沙发,梅阁也坐进来。好在梅阁是个瘦人,两人就坐在沙发里紧贴着。

    向文成昨天刚从城里仁和裕进了药,一包袱药还摆在楠木写字台下面,等待往药斗子里倒。

    药橱子上的抽屉叫药斗子,中药房里拉抽屉抓药的伙计叫“拉药斗子的”

    向文成进药,都是骑一辆日本白熊自行车到仁和裕去驮。他眼力不好,却能骑自行车。他骑自行车上路,大多靠对路的感觉,他骑车进城,远看去,人和车就像跳跃着前进一样——他却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他一路不下车,只在进东门时才骗腿下来朝站岗的士兵略作致意,连忙又骗腿上车,然后一直骑到南大街仁和裕。在仁和裕,他只须把一张进货单交到柜上,再和经理聊些药行的事。这时伙计自会按照货单,或一斤,或半斤地把药包好,还会替向文成绑在自行车后衣架上。当向文成和他的白熊自行车又在黄土道沟上跳跃着前进时,车上已经多了一个大包袱。

    向文成让素和梅阁替他倒药,素只拉着梅阁在沙发上颠颤着说小话儿。向文成也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又催着说:“来,快帮助我倒药吧。”素就“噗哧”笑起来,她笑向文成冲着她们说“帮助”她说:“帮助,帮助我懂,就是撺忙的意思。可我不会说,说不出口。”向文成说:“这文明话该说了还得说,不能光说说不出口。”素说:“你说,咱们这儿的话不就不文明吗?为什么外边的人不学学咱们的话。”向文成说:“这件事让梅阁告诉你吧。”梅阁就说:“咱们这儿准是不文明的话居多。你看教会里的山牧师,就不用咱们这地方的话讲道。”梅阁说着已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去给向文成倒药。素懒,还是不愿意离开沙发。梅阁就去强拉她,总算把素拉出了沙发。

    向文成已经把个大包袱在柜台上摊开,许多纸包从包袱里滚出来。向文成说:“现在我坐下,你们俩替我倒,把纸包里的药倒进药斗里。”他说梅阁识字,站在药橱子前拉药斗子,素管解药包。向文成又对素说:“你解开一包药,告诉我这药什么样,我就告诉你这药叫什么。梅阁呢,就拉开斗子往里倒。”

    向文成坐在沙发上,开始指导梅阁和素的倒药。

    素解开一个纸包,抓一把看看,闻闻,对沙发上的向文成说:“大白片,有点像萝卜干,比萝卜干块儿小,没什么味。”向文成说:“山药。药斗子上写的是怀山药。为什么叫怀山药?因为是出在怀安府。”

    素说:“这怀安府的山药和咱们这儿的山药就是不一样,咱们这儿的山药能当药不能?”

    向文成说:“就等你研究呢。天下没有不能的事,怀安府的山药当药材也是人研究出来的。”

    素说:“叫谁研究山药?”

    向文成说:“叫你研究。”

    素说:“我不会研究山药,我就会吃山药,吃得我都麻烦了。”

    梅阁说:“看烧得你吧,恁家有山药,别人家还没有呢。”

    向文成笑了笑说:“咱笨花的山药虽入不了药,可是好物件,糖分和淀粉最丰富。维他命也不少。”

    向文成一说维他命,素又糊涂了,说:“怎么天下净是我听不懂的话。”

    梅阁说:“你就休想懂那么多了,快把药包递给我吧。”

    素把一斤怀山药递给梅阁,梅阁在药橱子上那汪洋大海一般的药名里终于找到了怀山药,她把药斗子拉开,倒进去。

    素又解开一个纸包,对向文成说:“小黄片儿,比怀山药的片小得多,有股子甜味。”

    向文成说:“甘草,是药材里用途最广、用量最大的药。”

    素说:“牛吃这样的甘草不吃?”

    向文成说:“牛吃,像嚼糖块儿一样,可吃不起。”

    素说:“嗬,好贵的甘草呀。”她把甘草交给梅阁,又打开一包药说:“像蚕豆,比蚕豆白。”

    向文成说:“贝母,川贝母。贝母里除了川贝还有浙贝母。川贝的成色比浙贝好。川贝生在四川,浙贝生在浙江。”

    素说:“四川,浙江,兆州,哪个地方大?”

    向文成说:“叫梅阁递说你。”

    梅阁说:“四川和浙江都是省,兆州才是个县。”

    素又说:“省管着县还是县管着省?”

    梅阁对素说:“你爹管你还是你管你爹呀?”

    向文成说:“你这个比方不对。素她爹才比她大一辈,省比县还大着两辈呢,中间还隔着府哪”

    素说:“我知道啦,省是县他爷爷。”

    向文成说:“这倒沾点边了。”

    素听说自己的话沾点边了,高兴起来,说:“我好不容易说对了一样。”她又托出一个大纸包,纸包一打开便有一团又轻又白的东西弹开来,像花又像乱线头。素说:“这包药可怪,乱线头子一样,抓在手里一点儿分量都没有。”

    向文成说:“灯草。”

    素说:“为什么叫灯草,拿它能点灯啊?”

    向文成说:“古代,真有人拿灯草点灯。那时候还没有花,没有花搓灯捻儿,就把灯草蘸上油点灯。”

    素说:“文成哥,你不是说古代人捉萤火虫当灯呀。”

    梅阁截住她的话说:“那说的是买不起灯油的人家。‘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还有在雪地里就着亮儿看书的,形容的都是一种念书的刻苦精神。”

    素说:“灯草点灯蘸什么油?洋油还是花籽油?——叫梅阁说,觉着你什么都知道似的。”

    这还真是个问题,梅阁也没有想过的问题。她便说:“我怎么就会知道灯草蘸什么油?还是问文成哥吧。”

    向文成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摊开的纸包里拿起几根灯草,在手里捻来捻去地说:“咱们都没有用灯草蘸油点过灯。我寻思,灯草蘸的是花籽油。一来古代没有洋油;二来,即便有,洋油的燃烧力太强,灯草太暄,控制不住洋油的燃烧力。花籽油燃烧力不强,适于拿灯草做灯捻。我看只能这样分析。”

    向文成的分析看似无可挑剔,但梅阁却听出了问题。她说:“文成哥,既是有花籽油,就说明有了花;有了花,就可以拿花搓灯捻儿,还用灯草做什么?”

    向文成一愣,说:“嗯,倒把我问住了。谁都有被问住的时候,瓦特和牛顿还经常被问住呢。”

    梅阁知道瓦特和牛顿是谁,素不知道,可她听出了那是两个外国人。她说:“咱笨花村有人叫牛,外国人也有叫牛的呀?”

    向文成说:“那个外国人不叫牛,姓牛。我看灯草点灯的事也只能是个传说。”他又把话题归在了灯草上。他还想,世上没有花的时候可就有麻,麻籽也能榨油,灯草蘸的也许是麻籽油。可此时的向文成愿意让两个闺女“问住”自己。

    素和梅阁不知不觉把向文成的一包袱中药都倒进了药斗子。梅阁看见世安堂的一架小座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知道天已晌午,便对素说:天都晌午了,咱们回家吧。这时素又想起沙发的事,对梅阁说,她还等着文成哥给她讲沙发呢,看沙发里到底是花还是气。向文成就把沙发的秘密告诉了素。素得知,沙发里不是絮的花,也不是灌的气,那本是靠了一种叫弹簧的东西。向文成还告诉素,弹簧不仅可以做沙发,还能做床,汉口就有弹簧床。

    素一听还有弹簧床,刚迈出世安堂的一条腿又收回来说,她还要再听向文成说说弹簧床的事。她问向文成睡在弹簧床上晕不晕,说,在沙发上坐久了她还显晕呢。向文成告诉她,晕不晕每个人的反应不尽一样。他说,素就睡不了弹簧床,晕沙发的人更会晕床。素就说,再晕她也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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